《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四十六章
徐鳳年和那位劍池女子相對而望,一場輕輕巧巧的萍水相逢而已,這么些年過去,皇帝換了,年號也換了,她顯然有些生分疏遠,又不是擅長應酬的女子,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好在徐鳳年主動開口打破沉默,先是鄭重其事地抬頭抱拳,然后燦爛笑道:“穆女俠,久別重逢!”
這一次的稱呼,不再是那個玩笑性質的神仙姐姐了,而是正兒八經的以江湖人走江湖的形式。
穆馨手腕一抖,倒提長劍,深深望著這位“面容陌生”的男子,抱拳還禮道:“很多年沒見了?!?/p>
若是旁人如此莊重,并不經常行走江湖的穆馨,多半要惶恐不安,只是面對這個年輕人,哦,如今應該已經不年輕了,只不過應該是臉上覆有面皮的緣故,瞧不出真實相貌,她清晰記得,當年在鬧市初見,才曉得一個道理,并不是男子見著了絕sè女子才驚艷,女子見著了皮囊委實俊俏非凡的男子,也是會心動的,畢竟世間顏sè,無論山川河流,或是風花雪月,還是男女姿sè,皆可養眼。
只不過穆馨那會兒雖說是半個江湖中人,可到底還是矜持的女子,又出身于規矩森嚴的劍池,加上當時年輕人太過狼狽,給人攆得如同過街老鼠,滿身塵土,鼻青臉腫,與玉樹臨風如何都不沾邊,因此她遠遠不至于對他一見鐘情。
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算不得時時掛念心頭,但穆馨偶爾也會記起那個在大街上抱頭鼠竄的年輕人,哪怕挨著打,也要文縐縐罵人,實在給人打疼了,才蹦出些俗不可耐不堪入耳的言語,與那個姓溫的木劍游俠兒相互幫襯,你幫我扛一棒子,我幫你擋一拳頭,兩個年輕人捎帶著一個沒啥存在感的缺門牙老仆,就那么闖入穆馨和她師兄弟師姐妹們的眼簾。
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對于這種市井磕碰視而不見,繼續在酒樓臨窗位置與幾位“門當戶對”的江湖俊彥談笑風生,如他們這般天上云間的神仙人物,哪里愿意理睬腳下螻蟻的打打罵罵,唯有初出茅廬沒多久的穆馨,無意間瞥見那個年輕人胸口挨了重重一拳,竟是嘴角滲出了血絲,她于心不忍,便偷偷溜了出去,這才在一條死胡同小巷幫那三人解了圍,她甚至都沒有拔劍出鞘,就收拾干凈了那幫把式粗劣的痞子無賴,想必當時她在那兩個年輕人眼中,女俠,仙子,神仙姐姐,行俠仗義且武藝高超又姿sè不俗的穆馨,都配得上了。
穆馨下意識就愿意不跟他客氣,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臉頰,直爽笑問道:“你怎么?”
話只問了一半,然后她便凝視著他。
闖蕩江湖,需要忌諱很多事情,諸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壽之類的,江湖里頭都是門門道道。
徐鳳年直言不諱道:“不太方便真面目示人,我怕麻煩?!?/p>
穆馨挑眉笑道:“聽上去……”
徐鳳年不等她說完,就自己調侃起來,“聽起來像是混得極有出息名頭極大了,要么是享譽天下的大俠,出門在外最怕仰慕之人請客吃飯喝酒,要么是罄竹難書的大魔頭,人人得而誅之,生怕給人逮住,對不對?”
穆馨笑而不語,答案顯而易見。
徐鳳年爽朗大笑。
徐寶藻冷眼旁觀兩人,臉sè不算好。
不是說好了趕緊跑路避風頭嗎?怎么見著了神仙姐姐,兩條腿就走不動路了?
穆馨見他竟然沒有迅速離開福祿鎮的跡象,有些擔憂,猶豫片刻,忍不住輕聲道:“那個叫劉彧的狗官很快就會帶大隊人馬來圍剿你的,你快走吧?!?/p>
徐鳳年笑問道:“我走了,你怎么辦,你們東越劍池怎么辦?”
穆馨非但沒有感激,反而怒容道:“你以為你是誰,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攬?!不該是你的事情,一次見義勇為也就罷了,難道你真要搭上一條性命才罷休?這樣的英雄好漢,不做也罷!姓徐的,不要以為僥幸練武有成,就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你速速離開福祿鎮,越遠越好!”
到最后,這位女俠補充了一句,“我東越劍池,何時需要一個外人來扶危濟困了?!”
徐鳳年嘆了口氣,“穆馨,你還是當年那個你,還是那個做了好事也不愿留名的女俠,當時還騙我和溫華,說你姓齊來著,對吧?”
穆馨瞪眼道:“一籃子柑橘算得了什么恩惠,你趕緊走??!”
徐寶藻在一旁冷笑道:“他腿軟,走不動,恐怕得仙子姐姐攙扶才行?!?/p>
徐鳳年笑道:“不急,我突然改變主意了,要和先前那個刑部主事老人聊聊,有點小恩小怨,看能不能一筆揭過了?!?/p>
徐寶藻正要說話。
徐鳳年氣笑道:“也有你的舊賬,想要以后過清閑安穩的日子,就給我閉嘴!”
徐寶藻愣了愣,之后雙手合十,不停彎腰致謝,一副身家性命都交付給你徐大俠的滑稽模樣,狗腿至極。
穆馨想了想,試探性問道:“既然如此,帶你逛一逛鎮子?”
徐鳳年立即點頭道:“好,那就隨便走走?!?/p>
徐寶藻撇嘴嘀咕道:“這小破鎮子都走遍了,還逛什么逛,盡是些回頭路?!?/p>
徐鳳年充耳不聞,穆馨倒是一字不漏地聽真切了,不過沒有計較。
看著三人離去的背影,青梅坊內的黃小河,百感交集,最后干脆摘下佩劍柳腰,一把橫放在桌面上,站起身給自己找了一壇好酒,幾碟子花生米茴香豆,自飲自酌,不亦快哉,好似有很多心結,依次解開,以前總以為自己所走劍道,已經到了山頂,如今好像被人拎著脖子,去了趟真正的山頂,結果一看,之前自己所站位置,才半山腰而已,以后路途漫漫,既讓人絕望,但也有希望。
不過黃小河嘀咕了一句,“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哪個酸秀才說的,挺準啊?!?/p>
何山溪的處境最為尷尬,劉彧被打跑了,她和師妹穆馨的關系徹底破裂,橫空出世的江湖前輩,明顯對她很不待見,不過好在此人的出現,到底還是給搖搖欲墜的師門,減緩了一定壓力。
鑿山劍何山溪其實并未遭受重傷,比起黃小河,要幸運太多。
但是當她來到青梅坊,面對修為暴跌的黃小河,不知是否錯覺,她覺得兩人之間的懸殊,反而更大了。
黃小河瞥了眼她,嘆了口氣,“隨便坐吧?!?/p>
何山溪拘謹落座后,開口道:“黃先生……”
黃小河抬起一只手掌,“今天你我便莫談江湖了,之所以容得你坐下,不過是想起當年,我也是你這般迂腐的,也曾對師兄說過類似的言語?!?/p>
何山溪還想要說話。
黃小河痛飲了一碗烈酒,哈哈笑道:“難怪那人不喜歡你,我也不喜歡你?!?/p>
何山溪氣得猛然起身,甩袖離去。
————
逛完小鎮,徐鳳年還沒有等到那些人的興師問罪,只是身后漸漸多了一些盯梢的諜子。
聽穆馨說小鎮有條路的風景不錯后,便相伴而去。
走出兩三里路,一路行去,青山綠水相依偎,見到路邊有座簡易的廊式路亭,亭內僅僅擺設固定的長條木凳,無數羈旅行人在此落座,木凳沁sè得黑烏烏的。在廣陵江以北的地帶,這種路亭并不常見,在南方那邊,多是積善之家資助修建,底蘊足夠的地方富貴門庭,喜歡講究不修大墳不蓋豪屋,卻要造路修橋,算是老一輩行善積德,好為子孫延福。
穆馨率先走入其中,徐鳳年尾隨其后落座,角落樹立有一塊歪斜斑駁的建亭碑記,徐寶藻不樂意搭理他們,就板著臉蹲在石碑前琢磨學問。
她之前便有些不開心了,偏偏不知為何不開心,所以她更加不開心。
以至于映滿眼簾的青山綠水,都面目可憎。
少女是第一次看到那個刻薄無情的家伙,對一名女子流露出如此不加掩飾的親近意思。
徐鳳年轉頭問道:“穆女俠……”
穆馨笑意微澀,輕輕搖頭道:“喊我名字就好?!?/p>
徐鳳年瞪眼道:“那怎么行?!”
穆馨不知他為何如此執著,又為何執拗這種小事,她與他,照理說原本如一條溪澗之中,落葉與落葉在水面撞了一下,微旋之后,便再無相逢。即便真的偶遇了,也無甚值得激動人心的東西。
至于說會不會誤認為他是覬覦自己的姿sè,穆馨不愿如此最大惡意揣度他人,也不相信當年那個從自己手中接過一籃柑橘的年輕人,一邊咧嘴笑一邊呲牙吃痛,不相信他能壞到哪里去。
退一萬步說,即便他果真是一位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當他有此深不見底的卓絕身手之后,
她穆馨想反抗,也做不到了嘛。
想到這里,穆馨有些臉紅。
于是穆馨也沒有堅持稱呼的事情,轉移話題笑問道:“那位姓溫的挎劍游俠兒,可曾練出天下無敵的劍術?”
她自然是在開玩笑,善意且諧趣。
當年她經不住眼前男人的死纏爛打,她臉皮薄,狠不下心拒絕,只好請那落魄三人去了老蛟臺的龍源酒樓,狠狠打了一頓牙祭,那個姓溫的外鄉游俠兒,還沒喝酒呢就開始不斷豪言壯志,比真正的酒話醉話還嚇唬人,這讓穆馨記憶猶新,一如眼前男人的那雙眼眸。
徐鳳年雙手抱住后腦勺,身體微微后傾,意態閑適,懶散得很。若非那張尋常江湖人注定無緣問津的面皮,泄露了太多天機,穆馨肯定只會將他當做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家伙,就像站在江湖的岸邊,只能勉強看得見江湖上的風景,所有跌宕起伏,卻始終與他無關。
那個時候,木劍游俠兒,說著讓人啼笑皆非的大話醉話,“如果有一天,你聽到江湖上出現一個姓溫的絕世劍客,不用懷疑,那就是我!”
后來,她還真聽說京城有個姓溫的年輕劍客,很厲害,兩場比試之后,便朝野皆知。
再后來,莫名其妙就沒了那人的消息,泥牛入海一般,徹底杳無音信。
到最后,穆馨也從沒有將兩個人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此時此刻,徐鳳年眺望遠處風景,柔聲道:“他啊,不練劍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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