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二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
朱斂到了壓歲鋪子,嫌棄鋪子太久沒開火,灶臺成了擺設,便讓裴錢去買些菜回來,說是做頓飯,熱鬧熱鬧。
裴錢憂心著去往玉液江的秀姐姐,不愿意挪窩,想著等秀姐姐回了再說。就說隔壁草頭鋪子,每天都開伙,咱們去那邊蹭頓飯吃不就得了,酒兒小姐姐手藝還是不錯的,整條騎龍巷都聞得著飯菜香。朱斂沒答應,說一間鋪子有一間鋪子的人氣風水,飯菜可以蹭,人氣兒可帶不回,人氣哪里來,無非就是飲食起居,有炊煙,有那被褥翻曬,最好有點讀書聲,光有打算盤的聲響,不成事,天底下財運本就難留下,得靠一份人氣兒,幫著收攏在家中。
裴錢沒轍,就數老廚子的規矩多、講究怪,道理還說不過他,裴錢只好帶上右護法小米粒,打算去不遠處街巷鋪子,去買些野味、蔬菜回來,石柔心中愧且怕,總覺得朱斂是在敲打自己,嫌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既沒能幫著落魄山掙著大錢,又壞了鋪子風水,石柔便偷偷拿出了私房錢塞給裴錢,當時裴錢嘴上說這哪成這哪成,記在鋪子賬上比較合適,不等石柔收回錢袋子,裴錢便將一袋子銅錢收入袖中,一跺腳,埋怨一句石柔姐姐你真是見外,下不為例啊,然后帶著周米粒一起吆喝著呼嘯遠去,瞬間沒影了。
小鎮如今成了槐黃縣縣城,大街小巷,商鋪林立,許多鋪子開始販賣古董,多是牛角山包袱齋瞧不上眼的,但是只要賣出一件,動輒幾顆神仙錢,在新郡城那邊都能買下一棟宅子,其實騎龍巷的草頭鋪子,如今名氣不小,鋪子里邊擺放的那些物件,除了貴,至少東西是真的,就是貴了點,所以買的人不多,看得人不少。
因為來此游歷的大驪學子,絡繹不絕,拜祭老瓷山、神仙墳的文武廟,游歷西邊的眾多仙家山頭,去往披云山,拜訪林鹿書院,至于那些乘坐仙家渡船,在牛角山渡口下山的修道之人,無非是與負笈游學的讀書人,將賞景路線反一下,桃葉巷的桃樹,杏花巷附近的鐵鎖井,騎龍巷賣糕點、果脯的壓歲鋪子、看似販賣雜貨、實則與仙氣沾邊的草頭鋪子,龍尾溪陳氏開設的新學塾,這些個地方,外鄉人往往都是必須要順路逛一遍的。
人來人往,不大的小鎮,熙熙攘攘。
朱斂去了灶房那邊,水缸里沒水,便尋了根扁擔,肩挑兩只水桶,如今汲水,鐵鎖井是不成了,給圈禁了起來,大驪朝廷在小鎮新鑿井數口,免得老百姓喝水都成麻煩,只是上了歲數的當地老人,總念叨著味兒不對,不如鎖龍井那邊挑出來的水甘甜。日子得過水得喝,就是不耽誤碎碎念叨,就像沒了那棵遮蔭納涼的老槐樹,老人們傷透了心,可如今那群臉上掛鼻涕、穿開襠褲的孫子輩孩子們,不也過得十分歡快無憂?
壓歲鋪子一下子沒了人,石柔獨自坐在柜臺后邊,有些不適應,便想著裴錢會買什么菜回家,再想著朱斂稍后系上圍裙、手持鍋鏟的下廚情景,石柔就忍不住想笑,瞥了眼門外的黃昏余暉,也像是腳步悠悠,一點一點回了家,忙碌了一天,收工休歇去了。
隔壁同樣是落魄山名下的草頭鋪子,生意進賬,比起看似賬本更厚更瑣碎繁多的自家鋪子,其實要好太多太多,隨便賣出一件,便頂得上壓歲鋪子好多年。目盲老道人賈晟,如今也不愛拋頭露面了,修行到了瓶頸,把鋪子生意交給了兩個弟子,不茍言笑的瘸子年輕人趙登高,乖巧伶俐的田酒兒。
賈老道人一年有大半年,都在最新成為落魄山藩屬的黃湖山那邊修行,不問世事。
修道之人,大多如此。
凡夫俗子,半生在床,練氣士更是大半生都在靜坐修行,遠離人煙,斷絕紅塵,所謂的下山歷練,不過是他人人心,砥礪自家道心。按照朱斂以前隨口與裴錢閑聊所說的,只在山上道場修行,無非是以道心探究天心,枯坐而已,能夠有所成,但是極難大成,所以才有了靜極思動,主動走入紅塵中。
這樣遠離人間的山上神仙,聽慣了山風松子落的云中客,按照朱斂的說法,心性如何?不如何。只說拳頭大小,境界高低,只說那心路長遠,山上光yīn數百年,也未必比得上山下老百姓的短短一輩子,走得更遠。心路遠不遠,就得跟人多打交道。山上終究人少。
石柔覺得這番話,說得好沒道理,細究之下,又有些道理。
至于自家那位年輕山主就比較另類了,從來沒閑著,放著這么大一份家業不打理,一年到頭當甩手掌柜,在外邊游歷的時日,遠遠多于在自家山頭待著享福、修行。
據說那座水運極佳的大山頭,之所以能夠被收入囊中,陳靈均是立了大功的,落魄山與黃湖山,雙方一手交錢一手給地契,龍州刺史府、朝廷禮部和戶部記錄在冊,黃湖山就悄悄成為了年輕山主名下的產業。對于一門心思想著有那么座山頭的賈老道人,石柔不太親近,總覺得過于市儈了。
黃湖山的風水,可不簡單,也是你賈晟能夠覬覦的?
成為落魄山記名供奉的前后,賈老道就是兩個人,之前,對石柔那是百般客氣,串門殷勤,沒話聊,也要在這邊坐上許久,拐彎抹角套近乎,讓石柔都要頭疼,師徒三人皆成了記名供奉之后,賈老道便一次不來壓歲鋪子了,石柔清楚,這是在跟自己擺架子呢,想著自己主動去隔壁那邊坐坐,說幾句捧場話,石柔偏不。
以前忙著擔驚受怕,萬事不多想,不知不覺過了這么些年的安穩日子,終于讓石柔嚼出許多余味來。
年輕山主買山頭,真是精明得一塌糊涂,從來大賺,還是那種悶頭掙錢不外露的那種,一個泥瓶巷出身的貧寒少年,也沒讀過一天的書,發跡過后,竟然從來沒有半點炫耀心思,實在難得,可要說山主小氣吝嗇,又萬萬不是,哪怕是在半點功勞都算不上的石柔這邊,也算極為大方了。那么些山頭,都是年輕山主以極低價格收入,不但如此,黃湖山有現成的一座座仙家府邸,一并轉手交予落魄山祖師堂,朱砂山也差不多,牛角山更是有現成的一座大渡口不說,連那包袱齋那些砸下許多神仙錢打造出來的仙家鋪子,一樣落入了落魄山口袋。
朱斂挑水而返,前腳到,各挽一只竹籃的裴錢和周米粒就后腳到了。
周米粒幫著生火,鼓起腮幫對付那吹火筒,裴錢一邊擇菜,一邊打趣小米粒悠著點,小心把整個灶臺都給吹飛掉,小米粒一笑,就吸了好些草木灰燼在嘴里,裴錢捧腹大笑,周米粒哈哈笑著,說差點吃飽嘍。老廚子系了圍裙,用井水仔細清洗過了砧板,早已磨過了菜刀,準備大展手腳了。
石柔想幫忙也幫不上,站在灶房門口那邊,顯得有些多余,又不好走開,就那么杵在門口當門神。
其實石柔也沒覺得有什么難為情,反正自己從來如此,她看著灶房里邊的熱鬧勁兒,只是年關尚未過節,便好像已經有了年味兒。
朱斂以刀切菜,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裴錢站在一旁,贊賞道:“好刀法,老廚子你咋個不使刀對敵?”
朱斂頭也不抬,笑道:“菜刀???非要兵器傍身的話,仗劍遠游,不是更好看些?!?/p>
裴錢無奈道:“我就奇了怪了,老廚子你年輕時候也肯定俊不到哪里去,哪來這么多花頭經?!?/p>
朱斂說道:“就因為不俊,所以才要瞎講究啊,不然破罐子破摔,豈不是更找不著媳婦?”
裴錢說道:“那你到底找著沒?咱倆在那個江湖上,輩分隔著太遠太遠,你名氣又不大,關于你的江湖事跡,我聽得不多?!?/p>
朱斂隨口道:“金團兒棗泥糕,你在南苑國京城那邊,不早就聽說過了?”
裴錢立即瞪眼輕聲道:“隔墻有耳,還是老江湖哩,這么不謹慎!前邊我這小江湖,說了這啥國啥京城的,就悔青了腸子,你當時不糾錯就已經錯了,怎么這會兒自己還來?”
朱斂點頭笑道:“有道理有道理,以后我一定注意?!?/p>
裴錢問道:“不知道種夫子和曹木頭今年敢不敢的回來?”
朱斂搖頭道:“難,讀書人到了那婆娑洲,就跟女子到了倒懸山麋鹿崖山腳鋪子差不多,有的逛?!?/p>
裴錢又問道:“那今年春聯誰來寫?師父的祖宅,落魄山,霽sè峰祖師堂,竹樓,加上那些宅子,還要加上別處那么多的山頭,好像要寫好多啊?!?/p>
朱斂笑道:“你要是忙不過來,我和大風兄弟都可以幫忙?!?/p>
裴錢皺眉道:“老廚子你幫忙,我勉強可以答應,但是鄭大風寫字,真能看?我怕他的字,太辟邪,山精鬼魅是要嚇得不敢進,可是別把那福氣財運都一并嚇跑了?!?/p>
朱斂說道:“大風兄弟其實內秀,除了下棋,寫字學問,都很好的?!?/p>
不過朱斂突然說道:“算了,還是不讓大風兄弟出力了?!?/p>
裴錢樂呵起來。
坐灶臺旁小板凳上的周米粒,一直拿著那根竹制吹火筒,一臉疑惑,裴錢坐在一旁嗑瓜子,小聲解釋道:“夸人內秀,其實就罵人長得丑?!?/p>
周米??戳搜劾蠌N子,再看了眼石柔,想了想鄭大風的模樣,咧嘴笑了起來。落魄山家里,如今好像也就魏山君的模樣,比較對得起山上景sè?
朱斂讓那石柔也炒兩個小菜。
石柔倒是想要拒絕,只是哪敢。
朱斂便攏了攏圍裙,坐在灶房門檻那邊。
裴錢嗑完了瓜子,開始掰手指,“我師父,魏山君,大白鵝,供奉周肥,其實落魄山,好看的人,還是很多的?!?/p>
周米粒伸手擋在嘴邊,湊到裴錢耳邊,小聲道:“山上門派,鏡花水月能掙錢嘞,他說過,其實天底下最容易掙錢的,是掙那些仙子的神仙錢?!?/p>
裴錢一把扯住周米粒的耳朵,“想啥?我師父能掙這種錢?”
周米粒改口道:“不能,絕對不能!”
裴錢松開手,嬉笑道:“但是可以讓大白鵝,魏山君和周肥三人,出賣sè相,掙這錢,說不定真可以財源滾滾?!?/p>
周米粒趕緊做了一個翻書抄書的動作。
裴錢點頭道:“可以,在賬本上再記你一功?!?/p>
朱斂有些幸災樂禍,“此時可行,下次祖師堂議事,可以說一說?!?/p>
裴錢聚音成線,與老廚子說道:“在劍氣長城,瞧見個玉璞境劍仙,叫米裕,長得也還行,就是傻了吧唧的,瞧著心境吧,漫山遍野的花朵兒,可花心,笑死個人,惹了咱們,師父和大白鵝都還沒出手,那米裕就差點挨了大師伯一劍,其實也可以將功補過嘛,來咱們落魄山當個外門的首席雜役弟子,與大白鵝他們一起湊成四個人,幫著落魄山掙夠了錢,就可以回家?!?/p>
朱斂點頭道:“咱們落魄山,是需要個劍仙鎮場子,花架子的也成?!?/p>
然后朱斂驀然大笑起來,也不與裴錢、小米粒說緣由。
崔東山,上五境了。
魏檗老弟,上五境的北岳山君。
供奉周肥,或者說姜尚真,更是仙人境,如今的玉圭宗宗主。
若是再加上一個玉璞境劍仙米裕。
這四位,反正也都不把臉皮當回事,掙這鏡花水月的神仙錢,肯定一個個誰都不別扭。
朱斂身體后仰,瞥了正屋那邊的老舊春聯,風吹日曬雨淋掛了一年,默默護了門院一年,很快便要換了。
朱斂說道:“請春聯,在我家鄉那邊還不太一樣,有兩請,春節時分,請春聯上梁,是一請。少爺家鄉這邊,就是如此。只不過我家鄉那邊還有一請,在二月二前一天,請春聯下梁,就是把春聯請下來,請到敬字爐里邊走一遭,算是功德圓滿了,按照老話說,這些春聯,是請給各路神仙的另外一種香火,然后得再寫再請一次春聯,這才是護著家家戶戶風水的,還有那福字倒貼,得貼家里邊,大門那邊是不貼的,福到家門口,終究還不算入了門,有些人家,祖上積德,家風醇正,自然留得住,不過有些是留不住的,所以最好得貼家里邊?!?/p>
裴錢白眼道:“我小小年紀就游蕩江湖,四海為家,曉得這些鬧啥子嘛?!?/p>
說到這里,裴錢與周米粒小聲道:“其實就是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p>
周米粒使勁點頭,“都這樣都這樣,游蕩,這個游字用得好,中意,可中意。我也是個小江湖,也喜歡游蕩啞巴湖?!?/p>
周米粒抬起雙手,比劃起來,游來晃去。
裴錢就喜歡跟周米粒聊天,因為說了小時候的那些事兒,也不怕出糗。因為小米粒根本不懂風光和寒酸的分別嘛。
裴錢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了一圈。
黑衣小姑娘十分配合。
朱斂說道:“拳不在重?!?/p>
裴錢問道:“有說法?”
朱斂笑道:“你覺得我對那玉液江水神娘娘,下手重不重?”
裴錢點頭道:“不算輕了?!?/p>
朱斂又問:“那么出拳為何?”
裴錢想了想,答道:“講理,掙錢,救她?!?/p>
誰都不了解秀秀姐,裴錢了解。
朱斂又問:“禍端在何處?”
裴錢答道:“作為水神,身在江湖,風氣不正,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一門心思著想著結交豪杰神仙,對于轄境百姓,一地風水,做事也做,可其實全然不上心?!?/p>
朱斂點頭道:“很好。你可以獨自出門走江湖了?!?/p>
裴錢白眼道:“沒有師父的允許,我才不下山出遠門?!?/p>
周米粒點頭道:“外邊的江湖,可兇可兇!”
隨后端菜上桌,不算太豐盛,米飯沒少做。
有裴錢在桌上的時候,主位那都是需要空著的,每當逢年過節的時候,還要擺上碗筷。
今天四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剛要下筷子,阮秀便從壓歲鋪子前堂走到了后院,站在門檻那邊,說道:“吃飯了啊?!?/p>
裴錢起身道:“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秀秀姐,一起吃一起吃,我跟你坐一張凳子?!?/p>
阮秀笑道:“好啊?!?/p>
石柔趕緊起身,拎了碗筷,去與周米粒坐在一起。
周米粒給阮秀盛了一大碗米飯,用飯勺壓得結結實實,端到了阮秀桌前。
阮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坐下身,拿起筷子,看到所有人都沒動筷子的意思,笑道:“吃飯啊?!?/p>
裴錢欲言又止,瞥了眼壓歲鋪子前堂那邊。
那邊來了個一身水運稀薄、金身不穩的玉液江水神娘娘。
阮秀說道:“要是嫌棄那個家伙,我讓她先回了玉液江水府?或是去落魄山門口那邊跪著去?”
裴錢使勁搖頭道:“不用不用?!?/p>
朱斂跟著笑道:“吃飯,先吃飯?!?/p>
祖山落魄山,祖師堂所在,落魄山霽sè峰。
位于群山最東邊的真珠山,因為太小的緣故,從未動土。
寶箓山,彩云峰,仙草山,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
距離落魄山最近的北邊灰蒙山,擁有仙家渡口的牛角山,朱砂山,螯魚背,蔚霞峰,位于群山最西的拜劍臺,再加上新收入的黃湖山。
落魄山,其實已經擁有總計十一座藩屬山頭。
落魄山,有些樹大招風了。
尤其是那個清風城許氏,與落魄山有新仇舊怨,不太消停。畢竟當初清風城看不清形勢,就與大驪劃清界線,轉手出售朱砂山,根本不介意價格高低,落到了落魄山手中。在與上柱國袁氏聯姻之前,清風城也顧不上這點,只是當形勢安穩之后,就開始撓心撓肝了,畢竟一座朱砂山,不是一份什么可有可無的利益,更擔心朱砂山,會成為年輕皇帝心目中的一根心中刺,就很想要收回去,所以許氏與龍州新刺史魏禮打過招呼,與禮部左侍郎也通過氣,地方官府的封疆大吏,朝廷中樞的清貴京官,先后都找過落魄山,可惜都在朱斂這邊碰了一軟一硬的兩顆釘子。
朱斂對于黃庭國郡守出身的新任刺史魏禮,面對對方的主動登山拜訪,十分客氣,可對于借著祭祀一事順路來落魄山談事情的禮部官吏,就沒那么熱絡了。
畢竟魏禮只是公事公辦,關于朱砂山一事,并無偏袒,哪怕礙于顏面,其實只需要讓郡守登山,就算禮數足夠,可魏禮仍是親自登門,反而是那位官位不高、架子不小的禮部員外郎,不過是郎中輔官,一部一司的次官,到了落魄山上,一開口就說想要去霽sè峰祖師堂看看,朱斂也就沒給什么好臉sè了。鄭大風因為這個,笑話了魏檗整整個把月,把魏檗給惡心得不行。
魏檗一怒之下,就要讓那個禮部員外郎挪位置,真當一洲山君,沒點門路?
不過朱斂勸阻下來,說有這樣傻子當對手,是好事,得好好養著。
其實那位大勇若怯的外鄉劍修崔嵬,金丹境瓶頸,照理來說,崔嵬問劍玉液江,也是可以的。
只不過朱斂覺得這么一個可用之才,太早就拿出來用,太可惜,一個清風城許氏,還不至于落魄山應付得手忙腳亂。
將來崔嵬出劍,必須得是元嬰瓶頸、甚至是玉璞境修為才行,務必一劍功成,必須要讓對手死得不明就里,崔嵬便已經悄然返回。
當然這里邊有個前提,崔嵬得真心認可落魄山。
至于小姑娘元寶的那個說法,最大的錯,錯在何處?錯在還是低估了人心與心氣,真正的一山棟梁,亂世當中的中流砥柱,皆是重生死,又可忘生死。
對又對在何處?對在了小姑娘自己尚未自知,如果不將落魄山當做了自家山頭,斷然說不出那些話,不會想那些事。
朱斂知人心,深也遠也。
落魄山只要有朱斂管家,山主陳平安便可放心遠游,不怕晚歸。
壓歲鋪子前堂那邊。
玉液江水神娘娘惶恐不安地站在原地。
賠禮道歉一事,水府是做了的,只不過不是她親自出面去往落魄山,而是水府二把手,并且給了落魄山一件水府珍藏法寶,她覺得這已經足夠誠意。
至于先前那個老人所謂給了她一門救命之法,她根本就沒有當真。
不但如此,她已經寫好了一道可以直達禮部尚書手上的秘密折子。
落魄山有一頭黃庭國御江出身的水怪,竟然公然祭出一只龍王簍,試圖鎮壓玉液江水神祠,威懾百姓,差點釀成一祠百姓皆枉死的慘禍。
落魄山管事朱斂,更是一見面便蠻橫不講理,直接出拳重傷了一位有功于地方的江水正神。
其實在送出那道折子之前,沖澹江同僚水神,奉勸過她一句,忍一時風平浪靜,對于你我水神而言,最是恰當了。
但是她如何聽得進去,更何況那頭精怪出身、驟得神位的沖澹江同僚,她何曾真正瞧得上眼。
至于某些拐彎抹角的內幕,他更是個局外人。
阮秀出自龍泉劍宗,是那圣人阮邛的獨女不假,可那阮邛是出了名的守規矩,當真愿意為了這種事情,等于是與整個大驪山水律例掰手腕?
當意外臨頭之前,一切都有道理。
等到自己被拘押到了這條小鎮騎龍巷,玉液江水神娘娘更是欲哭無淚。
委實是生不如死。
那一桌人,好像一家人融融恰恰吃著家常飯。
這位水神娘娘就像捧著一只碗斷頭飯,還是空碗,飯都不給吃的那種。
那邊吃過了飯,除了石柔收拾碗筷桌子,其余人都走到了鋪子那邊。
阮秀在挑選糕點。
裴錢帶著周米粒站在柜臺后邊,一起站在了小板凳上,不然周米粒個兒太矮,腦闊兒都見不著。
朱斂坐在一條長凳上,笑著開口道:“市井斗毆,一拳打在誰身上,有多少疼。與那仙家斗法,誰挨了一記法寶。其實道理是一個道理,真要計較,道理沒什么大小之分,貴賤之別。水神夫人,懂不懂?”
水神娘娘點了點頭。
不懂裝懂,懂了其實她也不認可,但是形勢所迫,還能如何。
如果那周米粒不是落魄山譜牒子弟,若是落魄山沒有那個“她”幫你們出手教訓自己,哪有現在的事情。
終究雙方都是一路人,都在以勢壓人。
背對眾人的阮秀皺了皺眉頭。
朱斂笑道:“裴錢,帶著小米粒去后邊?!?/p>
裴錢哦了一聲,拍了拍小米粒腦袋。
那水神娘娘立即跪倒在地,面朝柜臺,“我知錯了?!?/p>
裴錢撓撓頭,無奈道:“咋個這么費勁呢,不就是誠心誠意認個錯嘛,有那么難嗎?!憑什么覺得禮數夠了,表面功夫做足了,就啥都夠了?!?/p>
然后裴錢病懨懨趴在桌上,“我不喜歡這樣。本來多簡單一事,那水神府官吏與小米粒道個歉,說句對不起,不就行了嗎?結果那老嫗也好,官吏也罷,腌臜算計那么多,不認錯也罷了,一個個歹意念頭橫生,跟一團黑乎乎的水草似的嚇唬人,這是干嘛呢?!?/p>
朱斂笑道:“錯了,這還真就是咱們最強人所難的地方。要是給旁人看了去聽了去,也會覺得咱們是得理不饒人,小題大做,咄咄逼人。而讓你更加生悶氣的事情,是這些旁人的惻隱之心,也不全是壞事,恰恰相反,是世道不至于太糟糕的底線所在?!?/p>
裴錢聽得頭疼,悶悶不樂道:“可總不能就這么鬧大了吧,打殺了一位水神娘娘,外人怎么看待我們落魄山?你都說了外人都會幫著玉液江了。何況我也覺得哪怕這位水神娘娘說不認錯,不至于打死她啊。師父在的話,如怎么處置呢?!?/p>
朱斂想了想,說道:“大概少爺能夠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幫著整座玉液江水神府一一捋順吧。對錯是非,不多一點,不少一點?!?/p>
只是有些事情,朱斂就先不與裴錢說了。
例如牽扯到了清風城許氏、正陽山甚至更遠的一些內幕。
迷迷糊糊的周米粒,已經悄悄彎下膝蓋,偷偷把腦袋躲在了柜臺后邊。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在鋪子里邊,你們誰都看不見我……
朱斂不著急。
這一切,也能幫著裴錢修心。
不然朱斂早就隨著阮姑娘行事了。
就像裴錢都心中了然的,玉液江水神府真正大敵,其實是裴錢的這位秀秀姐。
可能是直接將那位水神娘娘打爛金身,或者是煉化掉整條玉液江,只留下水神獨活,不是喜歡覺得小事大事都不是事嗎,那就用自己的道理與大驪朝廷講去。
換一個更加盡心盡責的江水正神,對于如今的大驪朝廷而言,還不簡單?
至于一些可能性,尋常人是不去想的,例如小精怪被擄走,被參了一本,一座山頭就此覆滅,反正只要事情沒有發生,就不是道理。論心論事自古難兩全。
裴錢試探性問道:“老廚子,不然就算了吧,我想不明白,以后師父回家了,我再問師父?!?/p>
朱斂笑著點頭,望向阮秀。
阮秀捻起一塊桃花糕放入嘴中,轉過頭,含糊不清道:“我隨便啊?!?/p>
阮秀望向那個跪地不起的水神娘娘,“還不走?”
水神娘娘倉皇而走。
她心中恨死了那個清風城許氏供奉,更加恨死了那個招惹禍事的下屬官吏。
至于落魄山,絲毫不敢恨。
至于那“阮秀”,想都不敢想。
朱斂對裴錢說道:“修行一事,不是為了可以不講理,而是為了更好講理,力所能及的,幫弱者去把道理講清楚。這與修行有成,境界夠高,拳頭便是道理。兩者有著天壤之別?!?/p>
然后朱斂又笑道:“慢慢來就是了,每個人的行善之事,興許有大小,可善心就只是善心,并無分別?!?/p>
阮秀繼續挑選著糕點,說道:“其實沒那么復雜啊?!?/p>
裴錢問道:“秀秀姐,怎么說?”
阮秀說道:“好好修行?!?/p>
朱斂如釋重負,他還真怕這位阮姑娘說出些驚世駭俗的“純粹”道理來。
阮秀捻起一塊糕點,笑道:“新鮮糕點,是好吃些?!?/p>
裴錢有些犯愁,“我修行,烏龜爬爬嘞?!?/p>
周米粒探出腦袋,說道:“其實烏龜鳧水,上岸跑路,賊快賊快的!在啞巴湖那邊,我追過它們很多次!”
裴錢伸手按住周米粒的腦袋,“怎么回事?”
周米?;沃X袋,突然晃出了一個她經常想起又忘掉的小問題,“為什么會有人喜歡欺負別人?”
朱斂啞然失笑。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阮秀說道:“人餓了,吃萬物?!?/p>
周米粒笑哈哈道:“還是秀姐姐好,只喜歡吃糕點?!?/p>
朱斂不說話。
裴錢眨了眨眼睛。
阮秀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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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主一婢女,兩騎在風雪中南下。
目的地是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不過兩騎繞路極多,游歷了清風城許氏的那座狐國,也經過了石毫國,去了趟書簡湖。
年輕男子坐在馬背上,正打著瞌睡。
婢女那一騎,只敢跟在后邊,絕不敢與男子并駕齊驅。
泥瓶巷宋集薪有那婢女跟隨,杏花巷這位馬苦玄,也就有樣學樣,收了一位婢女,取名為數典。
身后婢女數典,估計打破腦袋,她都想不到自己能夠活命的真正理由,便是這個。
南下路上,再沒有偷襲刺殺了,因為愿意為她出頭的人,都死絕了。
寶瓶洲的世道,從大亂逐漸趨于安穩,但是這一路,因為馬苦玄從不乘坐仙家渡船,只是騎馬趕路,又不喜歡走那官道大路,所以難免會遇到各sè存在,不知何去何從的山澤野修,精怪鬼魅,那些戰戰兢兢生怕被劃為淫祠的地方山水神靈,許多縱情山水、莫名其妙就會大哭大喊的亡國遺老、舊王孫,也有那些驟然得勢、有望從士族躋身為豪閥的子孫,趾高氣昂,言必稱我大驪如何如何。
馬苦玄殺人,從來不拖泥帶水,單憑喜好。
境界高的,看不順眼,殺,境界低的,也殺,不是修道之人的,撞上了他馬苦玄,一樣殺。
但是數典依舊不知道這個殺心極重的天之驕子,為何偏能夠風餐露宿,心情好的時候,也能與那山野樵夫、田邊老農攀談許久。
前不久在石毫國,馬苦玄便宰了一伙登山賞雪的權貴公子,他們瞧見了姿sè動人的數典,又見那馬苦玄與婢女,兩人牽馬,應該不是那些仙家修士,誤以為是自家石毫國地方上的殷實門戶出身,而他們哪個不是京城權貴門庭里邊出來的,便動了歪心思,石毫國是實打實經過一場戰火洗劫的,尋常人出門在外,出點小意外,很正常。
馬苦玄翻身上馬,只給了數典兩個選擇,要么脫光了衣裳,任人凌辱,要么拿出一點仙家修士的風范,宰了那群公子哥。
數典臉sè慘白,猶然勝過雪sè。
馬苦玄不太耐煩,手指一彈,先將一位公子哥打落山崖,身形去如飛鳥,就是“鳴叫聲”凄慘了些,其余人等也一一跟上,一起狐裘登山,一起下山摔死,期間有那土地公匆忙出面阻攔,為那些權貴子弟求情求饒,也被馬苦玄一巴掌拍了個金身稀爛,天地間些許氣數反撲,竟是靠近了那個馬苦玄,便自行退散。
數典最后被馬苦玄拘押了境界修為,以繩索捆住雙手,被拖拽在馬后,一路滑下山。
到了山腳,馬苦玄才撤掉了術法神通,數典終究是修道之人,不至于血肉模糊,但是狼狽不堪,呆呆坐在雪地里。
馬苦玄好像忘記了這么一個婢女,獨自策馬遠走。
數典猶豫許久,仍是在漫天風雪中,騎馬跟上了馬苦玄。
馬苦玄當時只笑著說了一句話,“我濫殺是真,濫殺無辜,就是冤枉我了?!?/p>
數典當時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哭喊道:“你殺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罪不至死!”
馬苦玄笑道:“真正無辜而死的人,可沒你幸運,不但能活著,還可以扯這么大嗓門說話?!?/p>
最后馬苦玄抬頭望天,微笑道:“如此殺人,天地當謝我?!?/p>
數典頹然坐在馬背上,心力憔悴,嗚咽呢喃道:“你就是個瘋子,瘋子?!?/p>
馬苦玄打了個哈欠,繼續懶洋洋趕路。
數典默默告訴自己不能死,絕對不能死,一定要親眼看著這個瘋子,多行不義必自斃,馬苦玄這種人,肯定會遭天譴!
然后她發現這個瘋子好像心情不錯。
事實上,路過了書簡湖之后,馬苦玄就多了些笑意。
在書簡湖南邊散修野修扎堆的大山,馬苦玄還有那閑情逸致,去了一座山頭做客,坐在主位上,問了些事情,就愈發開心了。
泥瓶巷那家伙在這邊待了差不多三年,好像過得十分不順心。
那么馬苦玄就很順心。
馬苦玄伸手攥了個雪球,轉過身,隨手砸在數典腦袋上,她沒敢躲,雪球炸開,雪屑四濺,稍稍遮擋了她的視線。
馬苦玄伸了個懶腰,笑道:“在小鎮那邊,我從來沒跟人打過雪仗,也不對,是有的,就是經常莫名其妙挨了砸,看他們開心,我也開心?!?/p>
一想到那座小鎮,那座驪珠洞天,婢女數典就遍體生寒。
今日一切,都是那場游歷帶來的后果。
馬苦玄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馬苦玄說道:“驪珠洞天甲子一次的開門,你們這伙人是最后的人選,你就沒點想法?”
馬苦玄自顧自說道:“應該沒想過,隨波逐流,從來不會想著上岸?!?/p>
數典說道:“有想過?!?/p>
馬苦玄轉過頭,笑道:“哦?你竟然還是有腦子的?”
數典說道:“你既然心比天高,百般作踐我,意義何在?”
馬苦玄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只是問道:“比你們更早進入驪珠洞天的那撥人,記得???”
數典默不作聲。
馬苦玄伸出雙手,又開始攥雪球,自顧自說道:“大驪朝廷,最后一次開門迎客,最早那撥到達小鎮的,率先進入驪珠洞天的尋寶人,哪個簡單。你們這些稍后趕到的,一樣是大驪宋氏先帝與繡虎精心挑選過的人選,也不算廢物,當然,除了你?!?/p>
“話說回來,你是徹頭徹尾的廢物,可是被你連累的那支海潮鐵騎,于大驪而言,原本是有些用處的?!?/p>
馬苦玄搖搖頭,“可惜好死不死,遇上了我?!?/p>
數典慘然哭道:“是你自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更是你有錯在先,當年故意出手,誤了我修行,事后就算我犯下大錯,你為何不只是殺了我,為何要如此大開殺戒?”
馬苦玄早已轉去想著自己的事情,片刻之后,轉頭問道:“你方才說了什么?”
數典再次默然。
馬苦玄也無所謂,她若是道心真碎了個徹底,也就不好玩了。
馬苦玄突然問道:“不如我收個將來肯定喜歡你的弟子,讓他來幫你報仇?”
數典愕然。
馬苦玄神采奕奕,覺得此事似乎有趣,“如何?我保證他出手殺我之前,絕不殺他,事后更不殺你。你只管看戲。我只提醒你一件事,千萬別輕易讓他得了手,更別弄假成真,喜歡上了他,我倒是無所謂這些,只是如此一來,說不定他膩歪了你,反客為主,通過殺你,來向我表忠心,到時候你倆算是殉情?惡心我???”
數典死死盯住這個瘋子。
修道之人,絕情寡欲。
但是又有幾個,會像眼前這個男人這么極端?
馬苦玄撇撇嘴,“什么時候想通了,與我開口,定然讓你遂愿?!?/p>
馬苦玄掂量著手中雪球,舉目遠眺,風雪彌漫,前路茫茫,天地肅殺。
馬苦玄思緒飄遠。
當年泥瓶巷那個泥腿子,跑去小鎮柵欄門口與鄭大風收信的時候,其實馬苦玄也跟著離開了杏花巷,然后遠遠看著大門那邊。
陳平安看到的門外光景,馬苦玄自然也看到了。
早先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的唯一嫡傳弟子,云林姜氏子孫,姜韞。
這個家伙,得了鐵鎖井那樁機緣。
大隋皇子高煊,從李二手中買下了那條金sè鯉魚,還白白得了一只龍王簍。后來大隋與大驪簽訂盟約,高煊擔任質子,寄人籬下,在披云山林鹿書院求學。以后多半是要當大隋皇帝的。
苻南華,老龍城下一任城主。
云霞山蔡金簡,那云霞山,是寶瓶洲少數以佛家路數修行精進的仙家山頭,如今順勢成為了四大宗門候補之一。云霞山的修士,歷來精通佛家律例、寺廟營造法式,紛紛下山,輔佐大驪工部官員,在各個大驪藩屬境內,重建寺廟,風光不風光?
正陽山,搬山老猿護著個小姑娘,叫什么來著,陶紫?記得她小小年紀,就極其像個山上人了。
還有那對清風城許氏母子。
后來靠著嫡女嫁庶子,終究是與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攀上了一門親家關系。如今也是宗門候補。
寧姚。
高煊,隨從宦官。姜韞。苻南華,蔡金簡。
搬山猿,陶紫。清風城許氏婦人,帶著一個身穿鮮紅法袍的孩子。
當時掙錢送信的泥瓶巷少年,站在門口,一行人站在門外。
估計門內門外雙方,誰都沒有想到,將來他們會扯出那么多的恩怨情仇。
當年馬苦玄最遺憾的事情,是清風城下手太軟綿了,那頭搬山猿老畜生更不濟事,劉羨陽也好,陳平安也罷,竟然一個都沒能做掉。
馬苦玄嘆了口氣,“山巔之下,其實稍微有點腦子的,算計的深度和精度,都有,缺少的只是高度,這是聰明人最恨的地方,睜眼瞧見了,偏偏走不到那里去?!?/p>
“命不好,又有什么法子?”
“泥瓶巷宋集薪,從一個被戳脊梁骨的督造官私生子,搖身一變,成了大驪宋氏的龍種,如今成了藩王,不過就是個命好的,僅此而已?!?/p>
馬苦玄輕輕拋著雪球,“沒想到還要給這么個命好的蠢貨打下手,我的命,也不算太好啊?!?/p>
————
書簡湖宮柳島,是真境宗祖師堂所在。
姜尚真從寶瓶洲一殺回桐葉洲,立即天翻地覆,不但是玉圭宗本身,事實上,一洲格局皆隨之劇變。
只說玉圭宗,九弈峰峰主韋瀅,玉璞境劍仙,就被姜尚真親自“禮送出境”,去了那玉圭宗下宗的書簡湖真境宗,韋瀅擔任新任宗主。
韋瀅離洲北上,帶了不少人。
其中就有姜尚真的嫡長子,姜蘅。
還有位年輕女子,是被姜尚真當年從藕花福地帶到浩然天下的鴉兒。
整個九弈峰子弟,六人,皆是韋瀅嫡傳。這六人,兵家修士一人,純粹武夫一人,劍修四人。六人又有各自弟子,總計十四人。
除了九弈峰,還有玉圭宗各大山頭的別峰弟子,皆是百歲之下的修道之人,境界多是元嬰之下的中五境修士,少年少女歲數的練氣士,占據多數,總計六十人。
韋瀅率隊到達書簡湖的時候,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剛好在大驪京城議事。
但是劉老成人不在書簡湖,影響力其實早已滲透了真境宗的上上下下,甚至可以說是書簡湖的角角落落,都帶著濃重的劉老成烙印。
韋瀅一到真境宗,或者準確說來是姜尚真一離開書簡湖。
就一下子形成了三座山頭,三方勢力。
劉老成為首的舊書簡湖勢力。
李芙蕖這撥最早離開桐葉洲的玉圭宗譜牒仙師,其實當年跟隨之人,都還不是姜尚真,而是那位從攜帶鎮山之寶、叛逃到玉圭宗的桐葉宗掌律掌律老祖。
成了供奉,再躋身了上五境,最終成功將青峽島重新撈到手的劉志茂,與李芙蕖走得很近,也算這座山頭的頂梁柱,不然李芙蕖這股“過江龍”勢力,根本無法與劉老成這些地頭蛇抗衡。
再就是韋瀅,這位撿現成的新任宗主。
姜尚真在書簡湖的時候,沒這么復雜,我的就是我的,你們的還是我的。
韋瀅到了書簡湖后,沒有任何動作,反正該如何安置這群玉圭宗修士,真境宗早就有了既定章程,島嶼眾多,幾乎全是一宗藩屬,落腳的地方,還能少了新任宗主的扶龍之臣?李芙蕖是玉圭宗出身,對于韋瀅,自然不敢有半點不敬。但敬畏歸敬畏,止步于此,李芙蕖根本不敢去投靠、依附韋瀅。
今天李芙蕖到了青峽島,與劉志茂在那重新修建起來的府邸,一起飲茶。
李芙蕖憂心忡忡,愁眉不展。
劉志茂笑道:“就這么怕姜宗主嗎?”
李芙蕖與劉志茂關系不差,不至于掏心掏肺,但是涉及大事,還是愿意多給幾分誠意的,坦然道:“能不怕嗎?怕到了骨子里?!?/p>
劉志茂點頭道:“不光是你我,劉老成其實也怕。所以就這樣吧。該做什么就做什么,能活著,就燒高香吧?!?/p>
李芙蕖苦笑道:“不然還能如何?!?/p>
哪怕姜尚真從在書簡湖建立下宗,到如今返回桐葉宗,一躍成為玉圭宗宗主,根本就不稀罕與李芙蕖說話,更沒有交待過什么言語,一副你李芙蕖愛怎么折騰都隨便的架勢,招呼都沒打一聲,便獨自一人,瀟灑返回桐葉洲了。
可李芙蕖依舊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小動作,恪守本分,守著原先的一畝三分地,爭取不減一分,不爭一毫。
即便韋瀅是公認的玉圭宗修道資質第一人,更是九弈峰的主人,如今的真境宗宗主,李芙蕖還是不敢有任何逾越之舉,只能是硬著頭皮當那不知好歹的惡人,負責掣肘韋瀅與劉老成。
道理很簡單,她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芙蕖甚至覺得就算是這個韋瀅,哪天死在了書簡湖,比如閉關閉死了,或是不小心掉水里淹死了,吃個饅頭噎死了,都不奇怪。
因為李芙蕖根本不知道姜尚真想要什么,會做什么,做了事情又到底圖什么。
反而是鋒芒畢露的韋瀅,一些想法,到底是有跡可循的。
反觀姜尚真,永遠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那么一個男人。
更可怕的是,姜尚真明明遠在天邊、又偏偏像是下一刻就會近在眼前。
當初姜尚真一氣之下,離開玉圭宗,傳聞杜懋曾經親自邀請姜尚真投入桐葉宗,答應當時只是金丹境的姜尚真,只要躋身了上五境,就是桐葉宗下任宗主。
姜尚真問杜懋是不是不答應就死,杜懋大笑搖頭,姜尚真便沒答應,繼續北上,一路遠游,去了北俱蘆洲。
不過據說回來的時候,姜尚真故意繞路,不走陸路,選擇從海上偷摸南下,依舊被桐葉宗一位玉璞境修士截下,然后追殺了數萬里之遙,結果就是姜尚真乞丐似的,登了岸,那位玉璞境老神仙竟是不知所蹤了,名副其實的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姜尚真直到今天,也沒說緣由,桐葉宗事后也沒過問,雙方就這么當做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成了一樁讓外人津津樂道的懸案。
真境宗尚未在寶瓶洲站穩腳跟,身為宗主的姜尚真就撂挑子,游山玩水去了,第二次去北俱蘆洲,然后啥事沒做,就只是帶回了一個襁褓中的小娃兒,孩子資質極其平常,但是姜尚真待之如親生女兒,而姜尚真又是如何對待獨子姜蘅的,整個玉圭宗哪個不知哪個不曉?
關于姜尚真的怪事奇談,一樁樁一件件,幾大籮筐都裝不下。
早年沒能去了九弈峰,所有人都覺得姜尚真這輩子算是與宗主二字無緣了,結果先是出人意料,頂替了那位叛逃到玉圭宗的桐葉宗掌律老祖,當了下宗宗主,如今更是破例當了玉圭宗宗主。
這么一個一人就將北俱蘆洲折騰到雞飛狗跳的家伙,當了真境宗宗主后,結果反而莫名其妙開始夾著尾巴做人了,然后當了玉圭宗宗主之后,在所有人都以為姜尚真要對桐葉宗下手的時候,卻又親自跑到了一趟風雨飄搖的桐葉宗,主動要求結盟。
李芙蕖問道:“劉老成何時返回?他會不會與韋宗主聯手,對付你我?”
劉志茂笑道:“你是不是高看了自己,也高看了我?小看了劉老成,更小看了韋宗主?”
李芙蕖有些惱火,隨即便點頭道:“確實如此?!?/p>
劉志茂說道:“我們這些所謂的聰明人,總覺得處處是利益,可以被隨手撿取,所以總想著多做些事情。其實更聰明的人,應該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p>
李芙蕖思量片刻,“我不如你?!?/p>
劉志茂笑道:“你不是心智不如我,只是山澤野修出身的練氣士,喜歡多想些事情。大宗門的譜牒仙師,萬事無憂,修行路上,不用修心太多,按部就班,步步登天。野修可不成,一件小事,想簡單了,就要萬劫不復。你知道我這輩子最糟心的一件事,至今都未能釋懷,是什么事情嗎?”
李芙蕖搖頭。
劉志茂說道:“是我在成為三境練氣士后,因為自己愚蠢,折損的一件下品靈器。只覺得天地昏暗,這輩子算是完蛋了,差點因此一蹶不振,大道斷絕。在那之后,哪怕險象環生,多次命懸一線,也再沒有如此灰心喪氣過?!?/p>
李芙蕖誠懇道:“確實無法想象?!?/p>
新任宗主韋瀅到了青峽島之后,便在宅子里邊深居簡出。
韋瀅閑來無事,就在大堂打造了一幅山水畫卷,在上邊圈圈畫畫。
例如將那北岳披云山與龍泉劍宗圈畫在一起,將那中岳與觀湖書院圈在一起,南岳與老龍城,東岳和真武山,西岳則與風雪廟,云林姜氏與青鸞國……
韋瀅抬起頭,笑道:“劉供奉無需計較那些繁文縟節,直接進府便是?!?/p>
劉老成來到大堂外,韋瀅隨手打散那幅畫卷。
劉老成只是看了一眼畫卷。
韋瀅與劉老成一起落座,韋瀅沒有坐在主位上,只是一左一右,相對而坐。
劉老成說道:“不曾迎接宗主,失禮至極?!?/p>
韋瀅笑道:“我們這些修道之人,問心即可?!?/p>
劉老成雖然在大驪京城那邊簽訂了一樁秘密山盟,不過韋瀅新任宗主,有權知曉,無礙契約。
韋瀅聽過之后,說道:“崔國師令人神往,真境宗既然選址寶瓶洲,當然應該竭盡全力,除了留下些大道種子,其余該出錢就出錢,出人出力更是理所應當。劉供奉可以馬上回復大驪皇帝,連同我在內,劉志茂,李芙蕖,所有那些大道種子之外的真境宗修士,所有藩屬勢力,悉數可以為大驪朝廷調用?!?/p>
劉老成沉默片刻,起身抱拳道:“宗主遠見?!?/p>
韋瀅起身笑道:“劉供奉,有一事相求?!?/p>
劉老成問也沒問,直接點頭。
最后韋瀅從桌上取了一把長劍,與劉老成離開了府邸,找到了一位在宮柳島水畔散步的女子。
隋右邊。
劉老成其實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為何這位年輕宗主要見隋右邊,還必須自己一起露面。
韋瀅走到她身邊,“若是不拉上劉供奉,我怕你又白死一次?!?/p>
至于隋右邊為何能活,韋瀅不會問。又至于為何不跟隨姜尚真一起返回玉圭宗,避開自己,韋瀅更不會問。
因為天底下很多事情的答案或是真相,其實半點不重要。
隋右邊停下腳步,“說完了?”
韋瀅微笑道:“不管如何,能夠這么快就又見面了。十分意外?!?/p>
韋瀅提起手中長劍,“這是你的那把癡心劍,幫你撿回來了。品秩不高,名字很好?!?/p>
韋瀅將那把長劍輕輕拋給隋右邊。
隋右邊卻沒有去接,等到長劍落地后,被她一腳踢入書簡湖,遠遠墜落湖底,“等我境界足夠,自會取劍?!?/p>
韋瀅點頭道:“好的?!?/p>
隋右邊繼續前行。
韋瀅留在原地。
那位姜叔叔,只交代了他兩件事,都與真境宗千秋大業沒有半顆銅錢關系。
一件事,是別再去招惹隋右邊。
另外一件事,是好好照顧那個他從北俱蘆洲抱回來的孩子,所有開銷,都記賬上,姜氏自會加倍還錢。
韋瀅都答應下來。
看著那個愈行愈遠的女子背影。
韋瀅開始期待那場問劍,希望不要讓自己等太久。
韋瀅當下唯一的憂慮,在于寶瓶洲的劍道氣運一事,透著些古怪。
這會影響到自己的大道。
————
一條巷弄里邊,一位白衣少年郎在下野棋掙錢,已經掙了不少銅錢,晚飯算是有著落了。
至于棋盤棋子,都是先從一位同道中人那邊贏來的,后者輸了個精光,罵罵咧咧走了。
白衣少年身邊蹲著個神sè木訥的孩子。
崔東山看了眼天sè,差不多了。
卷起行頭離開了巷子,至于那棋盤棋子都讓孩子背在了包裹里邊。
崔東山靠著掙來的錢,吃了頓酒菜,找了座客棧住下。
崔東山掏出一張白紙,趴在桌上,倒持毛筆,輕輕敲擊桌面。
瞥了眼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孩子,崔東山笑瞇瞇道:“高老弟,說不定以后你與那崔賜,就是老祖宗嘞?!?/p>
孩子懵懵懂懂,看著崔東山。
崔東山收回視線,始終并沒有落筆,只是在心中繼續完善那三條根本脈絡,九條大綱,三十六條細則。
但是在這之中,需要崔東山去篩選和界定太多的事項。
喜,怒,哀,樂,愁,憂,渾噩,驚,懼,寂靜,思慮。眼、耳、鼻、舌、身、意。身,家族,民風鄉俗,國,天下,生死。
認同感,抵御孤獨。歸屬感,身心安處。成就感,以虛無之物消解實在之物。
人生道路上的眾多情況:生離,死別。喧囂,獨處,孤苦,愉悅,飽餐,饑寒。舒適,溫暖,愜意,滿足??崾?。嚴寒。
扎針,心絞,悲慟,震怒。慍怒。竊喜。僥幸。羞愧。懊惱?;诤?。敬仰,愛慕,艷羨,憎恨,憤懣,愉悅,傷感,憂愁,嫉妒……
下一個相對復雜的層次:釋然,恍惚,迷茫,糾結,頓悟……
再下一個高度的感知:堅韌,崩散,執著,淡然,冷漠,炙熱,奮發,從容……
三者之間,崔東山還要做大量的顛倒、替換、修正。
三者之間,又有著一個極其復雜的相互爭斗、融合、打殺、消逝、新生、壯大、歸無的過程。
會有一處處虛化、大小不一的漩渦,漣漪四散,有些增減抵消,有些疊加,有些相互繞開,有些幾乎從頭到尾,都不打照面。
其中一個關鍵的起始點,在于人之念頭的儲藏,到底有多少,如何分類。
親眼目睹,遠在書上,近在眼前,聽說,記住,自以為記住,清晰,記住卻渾然不覺,模糊,混沌,偶爾會觸發,只在一些關鍵時刻生發,如那圍棋打譜,定式定理,靈犀一點通,靈光乍現,就是神仙手。
所以這就衍生出來第二件事,斷定出一種觸發機制,唯有如此,才有了那言行舉止,詩詞歌賦,人心起伏等等,千萬氣象。
世間萬事萬物,都沒有純粹的‘不動寂然’,皆是拼湊而成,無數極小物,變成肉眼可見之實物,件件極小事,變成一場如夢如幻的人生。書會泛黃,山岳會高低,草木有生發榮枯,人會生老病死。
崔東山一直以筆尾端輕輕桌面,盯著那張一字未寫的白紙。
當年遠游大隋途中,他曾經拿出三物,一碗水,一塊石,一根樹枝。
也曾與先生、與小寶瓶他們半開玩笑,說過一個凡俗夫子,這輩子需要脫胎換骨多少次,悄無聲息生死轉換多少次。
石子,如人之身軀,又如山岳,風吹日曬,承載萬物,是一座天地,其實一直是一種相對靜止的流轉狀態。
碗中水,是那念頭流轉。樹枝,是那根本脈絡,是大道運轉的規矩所在。
這些年,崔東山其實就是在這些事情上與自己較勁。
僅僅是那較為籠統的七情六欲,事實上,遠遠不夠。
崔東山第一個打造出來的瓷人,那個被李希圣帶在身邊的書童崔賜,少年其實已經可算精于一般的計算,但是“情感”一事,還是很稀薄,簡單而言,就是脈絡根本太脆弱,很難有歸屬感,以及受限于身體魂魄的太過簡單,大道瓶頸太大,結成金丹客都是奢望。
但是眼前這個“高老弟”,念頭會更多,脈絡更加清晰且牢固,將來不但會弈棋,可以修行到元嬰境瓶頸,還會詩詞曲賦,會自己去創造一切與感性有關的事物,更能夠由衷認為自己是真正的“人”。天底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虛無縹緲的事情,一切皆有跡可循,所以那些個所謂開了竅的符箓傀儡,碰到崔東山打造出來崔賜,尤其是高老弟,都得跪在地上喊祖宗在上。
但是哪怕如此,距離崔東山的預期,依舊存在著一大段距離。
一個是成本太高,一個是瓶頸太大。再一個,就是崔東山真正的顧慮所在,重蹈神、人覆轍。
崔東山嘆了口氣,煩。
招呼一聲高老弟,讓那孩子背著自己滿屋子跑。
崔東山一手甩起雪白大袖子,一只手摸著孩子的腦袋,學那大師姐說話,開心道:“小老弟,咋個這么聽話嘞?!?/p>
第一。
哈哈哈。
嘿嘿嘿。
我來了
不容易啊
得勁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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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驚喜啊
好看呀
驚喜哈哈哈
來了來了,厲害的
嚄嚄嚄
厲害了。
嘿嘿嘿,我最喜歡裴錢跟李寶瓶了,
我想要十一樓
這是補昨天的嗎?
繼續打架啊。。。
想見東山,欲見東山,又見東山,幸甚。
666馬苦玄好裝啊
還是晚了
我第幾
好想馬苦玄gg呀
東山果然是東山。 還是那么牛皮。
馬苦玄該死
今天還有沒有
米裕是跑不了
快點打死馬苦玄
我是東山呀!
馬酷炫太酷炫了馬酷炫太酷炫了馬酷炫太酷炫了馬酷炫太酷炫了
人餓了,吃萬物,精辟!
深切遠,境界夠高,老櫥子
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對
入迷了??!
啊哈哈哈哈,看不懂了
人工智能
可以啊
每個時代的人都有符合當時人們的思想和行為準則,如果脫離這個時代看待問題,會覺得荒誕
可笑。但真正融入進去,卻覺得合情合理。
第一次
39樓
昨天是沒更嗎?追更真是痛苦啊
坐等更新。
賠錢,小米粒,秀秀,小寶瓶。東山。
坐等更新
還有郭竹酒呢
那個追殺姜尚真的人,貌似是被左右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