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二章 羊腸小道,人人野修
孫道人跟著黃師一路尋寶,頗有收獲。
兩人還算默契,分頭行事,卻不至于拉開距離,孫道人是害怕離著黃師太遠,萬一遇上險境,僅憑自己那點微薄道行,無法脫困。黃師則是不愿這位主動送上門的高瘦道人,得了重寶便開溜。
孫道人在一座二層建筑閣內,其余眾多藏書,都已化作灰燼,被他找到了一部無法打開翻閱的道書秘笈,依舊散發五彩流光,哪怕被道袍裹纏,依舊寶光流溢。那些個金字古篆,孫道人竟是一個都認不出,沒法子,唯有傳承有序的宗字頭譜牒仙師,才有資格接觸到那些失傳已久的遠古篆書籀文。
與黃師碰頭后,孫道人便有些尷尬,寶貝太好,也是麻煩。
黃師笑了笑,假裝視而不見。
孫道人問道:“黃兄弟可有福緣入手?”
黃師點了點頭,“還好?!?/p>
兩人再次分開,各自尋求其它天材地寶、仙家器物。
黃師更晚挪步,瞥了眼高瘦道人的背影,笑意更濃。
黃師先前在一座涼亭,見到了兩具對坐手談的枯死骸骨,石桌刻畫有棋盤,棋局縱橫僅有十七道,棋盤上雙方對弈至收官階段,黃師對于弈棋一道毫無興趣,只不過是看棋局上擺放了那么多顆棋子,也知道雙方當年距離勝負不遠了,可惜黃師懶得多看一眼棋局。
黃師在小小涼亭之內,不但獲得兩件法袍,還得了那兩罐棋子,棋子弧線自然,黃師辨認不出材質,但是光線照耀下,晶瑩剔透的白子,呈現出淡淡的金sè,黑子唯獨中心不透明,光照之下,蕩漾起一圈碧綠sè光環。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棋子的珍貴。
兩件法袍依舊折損厲害,唯獨這兩罐棋子,反而因禍得福,如尋常石子在深山流水當中浸潤千百年,愈發細膩圓潤,見之喜人。
黃師從石刻棋盤上收攏黑白棋子的時候,白子滾燙,讓黃師魂魄如遭灼燒,黑子則冰冷刺骨,捻起兩枚黑白棋子迅速丟入棋罐之后,黃師發現自己手指并無半點傷痕,黃師心中驚喜萬分,這棋罐定然是法寶品秩無疑了,尋常攻伐靈器,修士傾力祭出,興許可傷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體魄,可遠遠不至于撼動黃師魂魄,而這那枚棋子,只是提起,捻住片刻,便讓黃師不愿久持棋子。
黃師由此可以斷定,那張能夠承載棋局千百年的石桌,必然是一件仙家重器,不然絕對無法棋子安靜擱放如此之久,棋盤始終絲毫無損。
不過黃師可不想扛著一張石桌亂跑。
黃師當時便想要毀去石桌,我得不到的,后人便也別想得到這樁機緣了,但是當他一掌重重拍下,石桌紋絲不動,不但如此,好像還是一張會吃拳罡的桌子,這讓黃師愈發遺憾,無法將此物收入囊中,不然配合兩只棋罐,肯定能賣出天價。
在涼亭那邊,陳平安悄然現身,石桌棋局之上,興許是棋子扎根棋盤太多年,如有沁sè,滲入石桌,此刻依舊留有淡金、幽綠兩sè漣漪,陳平安便掃了一遍棋局上的棋子殘留靈氣,閉上眼睛,將棋局默默記在心頭,睜眼后,覺得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從滿滿當當的方寸物當中取出筆紙,將這盤古老棋局記錄在紙上。
棋盤縱橫十七道,而非浩然天下流行已久的十九道,這本身就是一條線索。
而諸多棋局先手定式、死活手,更能泄露天機。
武夫黃師是全然不在意這些蛛絲馬跡,陳平安是在意且上心,卻注定無法像陸臺、崔東山那般,興許只需要看一眼棋局,便可以推測出大致年代歲月。
陳平安有些羨慕山上術法中的那門袖里乾坤。
與掌上觀山河一術,都是陳平安最想要學成的修士神通。
只不過這兩門上乘神通,元嬰地仙才可以勉強掌握,若想嫻熟,出神入化,唯有上五境。
陳平安覺得這座涼亭,是一座十分適宜修行煉氣的風水寶地,兩罐棋子凝聚靈氣極多,久經不散,便是水運精華,而且遠遠不如鋪滿青磚的道觀廢墟那邊引人注目。
此地靈氣濃郁,不可錯過。
陳平安便摘了包裹放在桌上,再脫了身上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先穿上那件品秩最高的金醴法袍,最后連那件從膚膩城女鬼身上得來的雪花法袍,也一并穿上,最后才重新穿上黑sè法袍,如此一來,三件法袍在身,就可以憑借法袍更多汲取、蓄存水運靈氣。
陳平安掠上涼亭,盤腿而坐,憑借馱碑符,收斂呼吸,不動如山,盡量將黃師、孫道人兩位道友的行蹤落入眼底。
從涼亭當中,那些蘊藉淡金、幽綠兩sè的棋盤靈氣,絲絲縷縷,被龍汲水一般,聚集到涼亭頂部,緩緩滲入法袍當中。
由此可見棋盤上那些靈氣的精粹程度。
在陳平安刻意導引之下,那件金醴法袍率先吃飽喝足,被棋子牽引、常年滯留在涼亭內的水運靈氣,也已經被汲取十之七八,已經與別處殿閣靈氣充沛程度,大致相當,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將此處靈氣收攏得一干二凈,免得露出蛛絲馬跡。好事做絕,便宜占盡,那可就要掂量一下,是不是要福禍顛倒了。
畢竟接下來各路神仙的紛紛登山,緊隨其后的一場場勾心斗角,才是真正的考驗。
運氣一物,能余著點,就先余著。
歸根結底,一時半刻的少掙錢,還是為了長長久久的多掙錢。
大局已定,才可以來談收成盈虧。
陳平安接下來改變策略,不再更多盯梢黃師,轉去悄悄尾隨孫道人。
如果說得了那本道書之前,是孫道人一門心思追尋黃師,那么接下來估計就算孫道人打算腳底抹油,黃師都不會讓他得逞。
由于此山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宮觀寺廟,所以中軸線是那條從山門處一路登頂的白玉臺階。
更多還是像一座沒有明顯三教百家傾向的仙家門派,最讓陳平安感到奇怪的是,此山竟然沒有祖師堂。
尤其是在半山腰之上,既有散落各地的茅庵,也有氣勢恢宏的殿閣府邸,雜亂交錯,毫無章法。
孫道人在各座建筑進出之后,有意無意與黃師拉開距離,每次途徑回廊朱欄,都不再大搖大擺,反而貓腰快行,盡量遮掩身形。
最終躲在一座小巧玲瓏的僻靜殿閣當中,匾額墜地,破碎不堪,依稀可以辨認出“水殿”二字。
殿內供奉有一尊女子神像,彩帶飄搖,給人飄然飛升的玄妙感覺。
孫道人以道袍作為包裹,一次次穿廊過道,殿閣出入,收獲頗多,只要是沒有化作灰燼的,大小物件,古董珍玩,字畫碑帖,文房清供,一股腦撞在了包裹當中,背在身后,就連那件用香爐從黃師那邊換來的法袍,也當做了包裹斜挎在肩,好一個滿載而歸,當然前提是能夠活著離開這座仙府。
孫道人關上了殿門,只是思量過后,想起自己走過的那些閣樓屋舍,好像都沒關門,便又悄悄打開了殿門,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給那黃師看出了端倪。
以馱碑符障眼法的陳平安坐在一處屋脊上,看得都替這位孫道友著急,你這不還是等于偷了銀錢插塊木牌,間接告訴那黃師“孫道人沒偷錢”?孫道友你好歹多跑些路程,多打開些殿閣屋舍的大門,假裝過了那條臺階中軸線,往嘉佑國秦公子那個方向逃竄了,不然到此為止,黃師只要是個有腦袋子的,不還是要從這座小殿率先找起。若是換成陳平安,其實從一開始,對于那些大門就要或開或關。
不過這一路隱匿行來,孫道人經常要作取舍,將大小兩只包裹里邊的物件替換扔掉,反正高瘦老道也不曉得到底是新物件好,還是舊的值錢,到最后全憑眼緣。
陳平安便在后邊撿破爛。
反觀黃師那邊,若是包裹里邊位置不夠,每次替換物件,不要的,便都要被他一拳打碎,若是無法打得粉碎,便另有計較,興許要重新更換一番。
此地眾多仙家遺留寶物,大多如此,往往已經是瀕臨破碎的邊緣,修復起來興許需要大筆神仙錢,可是將其打爛,黃師是一位底子不俗的金身境武夫,輕而易舉。原本打算舍棄之物,結果一拳不碎的,當然就被黃師重新收入囊中。這也算另類的勘驗手段了。
不過這趟訪山尋寶的機緣之大,可見一斑。
尋常一些個重見天日的仙家洞府,一撥撥山澤野修打生打死,均攤下來,每人能夠最終得到三兩件仙家器物,就足夠讓人欣喜若狂。
黃師猶然不滿足。
果不其然,在突然失去了孫道人的行蹤后,黃師就開始放棄搜刮,循著開門的路線,火急火燎尋找到了這座小殿。
在黃師臨近之后,陳平安便不再坐姿,在屋脊上躺下身形,屏氣凝神,再無半點呼吸氣息。
黃師瞥了眼地上匾額,笑道:“孫道長,水殿之內,又有重寶?不如我幫你一把?放心,按照咱們事先定好的規矩,誰率先推開的門,屋內所有寶物無論多貴重,都歸誰?!?/p>
水殿之內,孫道人戰戰兢兢,默默禱告道門三清老祖,讓那黃師速速離去。
大概是孫道人不屬道家三脈子弟,祈求無用,黃師直接跨過了門檻,笑道:“孫道長,怎的,得了些寶貝,便翻臉不認人,連盟友都要防備?咱們倆需要提防的,難道不是那個手握法刀兇器的狄元封?我一個五境武夫,至于讓孫道長如此忌憚?”
躲無可躲的孫道人只得從神像后方走出,悻悻然笑道:“黃老弟說笑了?!?/p>
黃師打趣道:“這才走過十之二三的仙府地盤,還有那么多路程要走,別的不說,先前咱們在山巔道觀那邊,可是發現后山猶有大好風光的,孫道長為何這么早就丟了那件法袍包裹?我可知道,入宮觀寺廟燒香,走回頭路,不太好?!?/p>
孫道人只得原路返回,在那尊神像背后的地上,撿起先前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的包裹,挎在身上,額頭滲出汗水,“黃老弟,不如你我聯手,多防著那個狄元封,豈不是更好,你我傷了和氣,白白讓狄元封坐收漁翁之利?!?/p>
黃師點頭道:“將那部光彩滲出道袍的秘笈給我過過眼?”
孫道人哀嘆道:“黃老弟,你都已經拿到手了那只香爐,也該見好就收了吧,何況貧道這本秘笈,是一部道門典籍,黃老弟拿了也無太大意義?!?/p>
黃師微笑道:“有無意義,孫道長你說了可不算?!?/p>
孫道人臉sèyīn沉,“黃師,那貧道也要勸你一句了,貧道怎么說也是一位擅長近身廝殺的觀海境道士?!?/p>
黃師說道:“若非如此,才是麻煩。我知道,你的壓箱底寶物,就是那件已經碎了的寶塔鈴,用來防御,可惜說沒就沒了,除此之外,無非是一件攻伐本命物,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是一位六境武夫,三兩拳打死你,如探囊取物?”
孫道人震驚道:“六境武夫?!”
孫道人隨即冷笑道:“嚇唬人誰不會?貧道說自己還是那金丹地仙,你怕不怕?”
黃師正要一拳了解這個老道人的性命,不曾想水殿之外轉來一陣腳步聲,黃師轉頭望去,竟是那個沒去狄元封那邊尋寶的黑袍老者陳道友。
黃師瞥了眼那家伙的斜挎包裹,看樣子,是裝了些琉璃碧瓦和……幾塊道觀青磚?
是膽子太小,還是運道太差?
這一路趕來,一頭撞入鬼門關,就沒半點其它收獲?
若真是如此,黃師都覺得一拳打死這種可憐蟲,有些浪費氣力了。
孫道人瞧見了那位匆匆趕來的道友,既欣喜,又無奈。
這位陳道友,怎的就不聽勸,也罷,事已至此,看看有無機會,兩人聯手,免得被黃師一人獨吞了他們哥倆辛苦尋覓而來的寶物。
瞥見那家伙斜挎包裹的寒酸光景后,孫道人心想實在不行,回頭兩人合力逃出生天,贈予陳道友幾件瞧著不值錢的寶物便是。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方才我一路好找你們,便在屋脊上邊飛掠一番,不曾想看到了有兩撥人登山了,趕緊落下身形,一撥兩人,年輕子弟,瞧著就像是咱們招惹不起的譜牒仙師,都穿著法袍而來。第二撥,正是那北亭國小侯爺,一行五人,一人守住了山腳的拱橋,一人直接飛奔上了山巔道觀,明擺著是要占據了路口要道,剩余三人,則慢慢搜山而上,遲早要與我們撞上,這可如何是好?”
黃師心情沉重。
羊腸小道路邊上的那座破敗行亭,兩位純粹武夫,分明都是實打實的宗師,自己若是單獨應付兩人,就已經需要拼命。
再加上其余三人,黃師不覺得自己有把握攜寶脫身。
所以情況有變,水殿內外的眼前身后兩位道友,暫時還殺不得。
于是黃師笑道:“與孫道長開個玩笑,別見怪?!?/p>
孫道人氣呼呼道:“黃老弟這種傷感情的玩笑,還是少開為妙!”
黃師心中隱隱作怒,差點沒忍住就先一拳打殺了這位孫道長,反正一位所謂擅長近身廝殺的野修道人,遠遠不如那個精通符箓遠攻的黑袍老者,殺了孫道人,一切寶物暫時交由黑袍老者保管,黃師就不信這位陳道友不動心!
孫道人突然高聲道:“陳道友,打個商量,能否送我幾張攻伐符箓?”
陳平安微笑道:“可以買賣?!?/p>
孫道人啞口無言。
黃師皺了皺眉頭,隨即眉頭舒展,差點忘了孫道人也是一位半吊子的道門修士,畫符不成,駕馭符箓,還是不難。
也不算什么壞消息,有孫道人和黑袍老者兩人手持攻伐符箓,配合自己這位金身境武夫,再加上與狄元封碰頭,四人聚攏,不容小覷。
黃師走出水殿門檻,為那早已停步不前的黑袍老者,讓出道路,側身而立,然后眼角余光同時望向兩位皮囊孱弱的練氣士,笑道:“咱們能否抓牢手中機緣,就看我們接下來肯不肯精誠合作了。事先說好,我黃師是一位六境武夫,并非虛言,一旦與人廝殺,我不會有絲毫保留,可只要我們離開此地,作為報答,你們需要每人贈送我一樁機緣?!?/p>
陳平安拍了拍包裹,依稀可見青磚輪廓,爽快道:“只管拿去?!?/p>
黃師看得眼皮子顫抖了兩下。
孫道人一咬牙說道:“那部道書之外,大小兩只包裹的物件,任由黃老弟自??!”
黃師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一言為定!”
陳平安跨過門檻,與孫道人對視一眼,兩人都無需心聲交流,就來到水殿供奉的那尊神像背后。
兩人蹲在地上,孫道人問道:“陳道友的攻伐符箓有幾種,幾張?”
陳平安說道:“有三種,除了先前那張最金貴的壓箱底雷符,名為五雷正法符,以及橫流斷江符,還有撮壤山岳符,孫道長聽名字,便猜得出,皆是那一等一的珍貴符箓,至于有幾張……”
孫道人看對方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煩,斬釘截鐵道:“除了那張雷符,陳道友留著防身保命,其余的,貧道全包了!”
在陳道友這邊,孫道人還是極有底氣的。
至于那些一個比一個霸氣的符箓名稱,陳道友你糊弄黃口小兒呢?!
陳平安問道:“孫道長,你有那么多的神仙錢?我這些丟了半條
命才從別處仙府遺址搶來的仙家寶符,可張張不便宜?!?/p>
孫道人疑惑道:“先前不是說你自己所畫符箓嗎?”
陳平安說道:“孫道長也信這個?我若是能夠自己畫出這種殺伐寶符,何必當個野狗刨食的山下散修,早就是彩雀府、云上城這種頭等仙家大山頭的供奉了吧?每天躺著享福便是,何必走這一遭?”
孫道人頓時呲牙咧嘴,伸手揉了揉臉頰,“陳道友,你就說吧,還有多少張符箓。我都買?!?/p>
陳平安搖頭道:“孫道長,你是前輩歸前輩,但是買賣是買賣,得先給晚輩看看神仙錢。這些個傍身保命的珍稀符箓,每賣出一張,我都要心疼得心肝打顫?!?/p>
孫道人怒道:“陳道友,做人要厚道!”
陳平安也毫不示弱,“孫道長,買賣要公道!”
孫道人有些灰心喪氣。
他娘的這位陳道友,原來也不好騙吶。
孫道人猶豫一番,打開了身上那件法袍包裹,攤放在地,語重心長道:“水土兩符,各三張,賣給我六張,然后你自個兒挑一件價值連城的山上法寶?!?/p>
陳平安從袖子里摸出兩張尋常黃紙材質的符箓,然后捻符之手,繞到身后,另外一只手開始翻翻撿撿,說道:“兩張符箓,成雙成對,與孫道長買一件支離破碎的仙府遺物?!?/p>
孫道人臉sè鐵青,就要卷起包裹。
陳平安這才將那兩張符箓放在包裹一腳,說道:“等我挑完一件,再給孫道長兩張符箓?!?/p>
孫道人這才作罷,“陳道友,如此買賣,貧道可虧死了?!?/p>
陳平安盯著那二十余件仙家器物,眼神游移不定,仔細打量過去,一邊看一邊牢騷道:“孫道長,既然出身于嬰兒山雷神宅,怎的也不帶幾張雷法符箓下山,孫道長自己仗著是那譜牒仙師,托大行事,這會兒還怨我作甚?”
孫道人這會兒才想起自己的譜牒身份,撫須而笑,“山下游歷,意外千萬種,哪能事事掐指算準,若真是算無遺策,那還需要下山砥礪道心嗎?”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挑選。
陳平安一眼相中的,就有兩件。
翻撿之后,又看上了一件。
最有眼緣的最先兩件,其中一物,是因為覺得送人最佳,至于品秩高低,反而不是陳平安太過在意的。
可以贈送李槐。
這是一尊手掌高度的木刻神像。
此像刻畫道家元君身形,與水殿這尊女子神像面容相仿,身姿曼妙,修長雅致,手指纖細掐法訣,神sè祥和,頭戴冠冕,衣袍精美細致如人間綢緞實物,下擺垂于座上。
底座有十六字蠅頭篆文,觀照內在澄明,不受外魔迷障。
陳平安
還有一把古sè古香的小圓團扇,瞧著就應該挺值錢,將來放在春露圃老槐街的鋪子里邊,或是以后牛角山的包袱齋鋪子,說不定能夠遇上冤大頭,畢竟世間女修購物,與山下女子其實差不離,比男子更加愿意一擲千金,只要她們喜歡,就不用講道理、談品秩了。
最后一件,則是最讓陳平安意外的。
那是一對以金sè絲線牽引的竹編小籠,青竹sè澤,蒼翠欲滴,只不過與此地器物差不多,皆有細密裂紋,大大傷了品相。兩只小籠皆是拳頭大小,看似市井坊間的蛐蛐籠,分別銘文“斗蛟”、“潛蟠”。
看得陳平安破天荒額頭滲出汗水。
是真有些緊張了。
總覺得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多與孫道長一起結伴走江湖訪名山,探幽尋寶。
孫道人一看有些不對勁啊,注定是一樁大賺特賺的殺豬買賣,陳道友為何如此神sè尷尬?難道是后知后覺,猛然醒悟了一個真相,自己包裹里邊的這些物件再值錢,其實都不如符箓傍身,多一張藏身就是多一線生機?這讓孫道人也有些額頭滲出汗水,就要伸手去偷偷抓起那兩張符箓,心想陳道友,咱哥倆這般交情,兩張符箓也就兩張,孫道人捻了符箓藏在袖中,輕輕松了口氣,剛想要說剩余兩張,就免了。
不曾想那位陳道友,拿了那團扇,然后果然守約,從袖中多拿出兩張水土符箓,遞給孫道人。
此后摘下斜挎包裹,從青磚、碧綠琉璃瓦當中又取出了一個疊放包裹,輕輕抖開,將那團扇放入包裹當中。
看得孫道人既驚訝又羨慕,陳道友竟然隨身攜帶這么多青布包裹,很老江湖。
陳平安又摸出四張符箓,放在孫道人攤放在地的法袍上邊,再將那木刻元君神像收入包裹當中。
孫道人心情大好,笑瞇瞇道:“陳道友再來四張符箓?地上寶貝,隨便挑,慢慢挑?!?/p>
陳平安猶豫不決,磨磨蹭蹭,結果直接從袖中摸出了一摞二十余張符箓,其中夾雜有三絲金sè,應該是三張金sè符箓!
孫道人看這位道友手中攥緊那一摞符箓,低頭左看右看。
應該是這位陳道友最后的符箓家當了。
孫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告誡自己要鎮靜,一定要淡定從容,可依舊笑容僵硬,試探性輕聲道:“陳道友,難道還有相中的物件?好事成雙,貧道可以買一送一。只需要給我四攻伐張符箓就行?!?/p>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賣出八張符箓之后,我自己就剩下破障符居多,不成不成?!?/p>
孫道人提醒道:“陳道友,出了此地,難道就不想與貧道一起返回嬰兒山雷神宅,當個有靠山有背景的譜牒仙師?”
陳平安搖頭道:“有無機會活著離開此地,還兩說?!?/p>
孫道人十分惋惜,感慨道:“看來陳道友的問道之心,不夠堅定啊?!?/p>
陳平安便多瞥一眼地上的包袱齋,轉過身去,應該是要抽出四張攻伐符箓,再買一物。
孫道人伸手一把握住這位道友的手腕,微笑道:“陳道友,我就只要你手中兩張符箓,買物花費一張,入我雷神宅,又一張,只需要兩張,如何?”
那黑袍老者氣笑道:“孫道長好眼光!”
孫道人撫須而笑,“買賣公道,公道買賣,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陳道友要慎之又慎,要珍惜來之不易的道緣啊?!?/p>
對方猶豫不定。
水殿之外,有些等得不耐煩的黃師出聲提醒道:“兩位老哥,難道打算在這殿內住上幾天?”
最后那黑袍老者交給孫道人兩張金sè材質的符箓,不過只有一張是雷法符箓,另外一張是山水破障符。
不過孫道人見好就收,只是調侃了一句陳道友不厚道。
那摞符箓當中,最后僅剩一張金sè符箓,應該是對方藏私的攻伐符。不過孫道人沒強求。好歹給人家留一張保命符不是?
不過如此一來,孫道人就愈發篤定,這位自稱來自五陵國小道觀的陳道友,不是什么精通畫符一途的道門修士了。
陳平安拿了那對孫道人根本猜測不出底細的竹編魚籠,就要再去拿一件東西,不過孫道人已經笑呵呵收攤子了,“兩只小竹籠,剛好兩件嘛?!?/p>
不等對方討價還價,孫道人已經卷好包裹,斜挎在身。
陳平安轉過身,背對著孫道人的時候,先將三樣物件悄然收入咫尺物當中,再將幾片替換出來的琉璃瓦和一塊青磚放入斜挎新包裹,將兩只包裹,交錯挎在身上。
當兩人跨過門檻走出水殿,黃師臉sè不悅,“臺階另外一邊,有了些打斗動靜,就是不知誰撞上了誰?!?/p>
如今是山上有三撥人混雜一起。
他們四人應該是最先進入府邸秘境。
黃師不知第二撥譜牒仙師,兩位年輕男女到底是何方神圣,云上城修士的可能性最大,畢竟彩雀府唯有女修。
第三撥,最棘手。
所以最好的情況,是兩位年輕譜牒仙師與北亭國小侯爺一方,起了沖突。
如果是狄元封率先與人交手,并不是什么好事。
就狄元封那個家伙的秉性,真要遇險,一定會禍水引流到他黃師這邊,一旦身陷絕境,狄元封的第一個念頭,肯定會是拉著他們三人一起陪葬,黃泉路上有伴。
黃師突然掠上屋脊之上,只見藻井那邊,像是餃子下鍋,不斷有人墜落,不下四十余人,看樣子,接下來還會有人摔入此地。
動靜之大,遠勝臺階另外那邊斷斷續續的打斗。
黃師有些摸不著頭腦,這種魚龍混雜的形勢,對于他個人而言,利大于弊。
只要找到退路,然后奪了孫道人身上那部道書,他黃師一走了之便是。
他是純粹武夫,對于此處的天地靈氣,并無絲毫貪戀。
剩下所有人殺來殺去的,作困獸之斗,與他無關。
黃師說道:“我們不走登山臺階,繞路去往后山?!?/p>
陳平安問道:“不等等那位秦公子?”
孫道人嘆息一聲,真是個不知人心險惡的江湖雛兒。
從水殿內雙方做買賣,其實孫道人就看出了這位道友的那份小心謹慎,實則十分輕浮不牢靠。
黃師笑道:“陳老哥可以去與秦公子打聲招呼,我與孫道長在這邊等著便是?!?/p>
孫道人便見這位道友神sè尷尬,不再廢話。
孫道人便以心聲告訴此人,“陳道友,切記言多必失,入了金山銀山,各憑機緣取寶,你就莫要再畫蛇添足了。說不得秦公子在那邊,已經得了天大福緣,還愿不愿意見你,都不好說,你這一去,豈不是讓秦公子為難?”
陳平安笑著回答,“不愧是孫道長,老成持重,行事沉穩?!?/p>
當下,陳平安最好的打算,就是先找一個外人,確定了這座小天地光yīn流水的流逝速度后,確認不會耽誤他沿著那條大瀆游歷,那就可以在這邊稍作停留一些時日,爭取與各路神仙相安無事,能夠讓他在此安穩修行,將水府、山祠兩處竅穴儲藏蓄滿靈氣。
盡量多汲取一些道觀青磚當中的水運精華。
三境的水府和山祠,“蓄水”有限,至于其它氣府,由于有那一口純粹真氣的存在,留不住多少靈氣,恐怕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件百睛饕餮法袍的靈氣聚攏??伤届魞傻仂`氣哪怕會滿溢,其實無妨,陳平安可以在此畫符。
用春露圃那罐最好的仙家丹砂,在金sè材質符紙上畫符,消耗靈氣越多越好,畫符品秩就越高。
修行煉氣,研習符箓,掙神仙錢,一舉三得。
甚至陳平安會打算借此靈氣,去嘗試著開辟出第三座關鍵竅穴,為將來的第三件五行之屬本命物,先騰出位置。
因為陳平安有一種直覺,五行之屬的木屬本命物,已經有了著落。
其實換一種角度去想,身處小天地之內,對于身在北俱蘆洲的陳平安而言,不全是壞事。
因為這會斷絕他與清涼宗賀小涼的牽連。
她當初跟隨自己進入骸骨灘鬼蜮谷,去了京觀城近距離盯著自己,以及被自己力扛天劫連累之后,不得不主動主動掐斷冥冥之中的那種聯系,應該是躲入了那座小洞天,以免雪上加霜,再次被他陳平安坑害,都是此理。
所以一座小天地之內的所有得失,都是陳平安獨自一人的自家事。
這其實就是好事。
最壞的打算,當然就是陳平安一劍破開天地禁制,溜之大吉。
哪怕不談碧綠琉璃瓦與道觀地面青磚,光是那兩只小巧玲瓏的竹編魚籠,就讓陳平安大吃一驚了。
極有可能是那龍王簍!
哪怕是品相損傷嚴重、品秩最低的兩只小竹籠,那也還是值得砸錢修繕如新、然后可以拿去捕捉蛟龍的龍王簍。
那么。
孫道人的意外,還要不要一直管不下?
當真給了孫道人兩張金sè材質的符箓,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問心無愧了?
還是說,為了省心省力,干脆利落解決掉武夫黃師這個意外的根源?
論跡不論心?還是論心不論跡?或是兩者皆需要?
顧璨無需如此。
馬苦玄無需如此。
世上的所有山澤野修,可能都如需如此。
而崔東山,陸臺,鐘魁,齊景龍,可能都會有他們自己的選擇,無論選擇與他陳平安相同或不同,但應該都不會像他陳平安這樣為難。
當陳平安真正走上修行路,成為半個修道之人之后,就會發現所有支撐他走到今天的那些道理。
真的會讓他覺得變成負擔。
就像當年年幼登山之時,背著的那只大背簍,還沒有裝草藥,就已經讓人感到沉重。
可為難之處,就在于恰恰是這些當年的負擔,帶著他一路走到了今天。
與己為難,是那修道登山的難上加難。
就在此時,孫道人以心聲告之陳平安,“陳道友,小心些,這黃師深藏不露,竟是一位六境武夫,道友你所剩攻伐符箓不多了,貧道還算擅長廝殺,到時候你退遠一些便是,只是可別忘了為貧道壓陣啊,別太節省符箓,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只管一起砸向黃師,不過也別誤傷了貧道?!?/p>
陳平安愣了一下,心境豁然開朗,微笑著回復道:“孫道長放寬心,實不相瞞,我除了符箓之道,對敵廝殺,也是一把響當當的好手?!?/p>
孫道人無奈道:“陳道友,別這樣,聽你說這種大話,貧道不會寬心半點,只會心里發怵?!?/p>
陳平安笑道:“孫道長出身仙家高門,道法高深,說不定都無需我出手相助?!?/p>
孫道人不再言語,心想被你這種眼窩子淺的家伙溜須拍馬,貧道真是沒有半點成就感。
黃師直覺敏銳,大致猜出兩人在暗中交流。
只是不覺得兩個道門廢物,能聊出什么花樣來,怎么死嗎?如何在鬼門關門口把臂言歡嗎?
陳平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后,便覺得天高地遠,青山綠水,風景處處可親。
只是再一看,便讓陳平安皺眉不已。
搖了搖頭,異象便無。
陳平安忍不住開口提醒孫道人,“孫道長,小心些?!?/p>
孫道人笑道:“道友大話莫講,廢話莫說?!?/p>
————
在臺階另外那邊。
確實是狄元封與兩位云上城譜牒仙師起了沖突。
云上城兩位年輕男女,無意間尋見了一處遠古仙人的修道之地,然后機緣之下,從一幅字帖當中,打開了機關,竟然找到了一副“金枝玉葉、寶光瑩澈”的遺蛻白骨。
有此光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瑩光不衰,必然是一位元嬰地仙,或是得了一樁驚世駭俗的福緣,屬于傳說中那些玉璞境修士的遺蛻。
至于更加匪夷所思的仙人境遺蛻,則不至于化作枯骨,血肉消散。
而遺蛻身上那件法袍,近乎圓滿無瑕,品相沒有絲毫折損。
原本狄元封暗中尾隨那對兩個經驗不夠的雛兒修士,并沒有抱太大希望,不曾想這一看,就看到了大門道,那副遺蛻珍稀不珍稀,從法袍品相,就看得出來端倪,何況其中一位年輕男子修士,還將遺蛻和法袍收入了一支白霧繚繞的白玉筆管當中,顯然是傳說中的
仙家方寸物無疑。
狄元封掂量了一下對方修為,覺得有機可乘,便隱匿在出口,尋了一個機會,打算一擊斃命,奪了寶便遠遁,一支筆管方寸物,外加仙人白骨遺蛻和那件法袍,這可就是三樣重寶。
不料凌厲一刀之下,那名年輕男修只是法袍破損,外加身受重傷,仍是護住了那支筆管。
狄元封便要順勢出刀,將那驚慌失措的不濟事女修宰了。
只是一位老修士憑空出現,不但擊退了狄元封,還差點將狄元封留在了那處仙人坐化之地的茅庵。
狄元封憑借那把祖傳法刀,破開一座術法牢籠,負傷遠逃。
心中大罵不已,狗日的譜牒仙師,身上竟然穿著兩件法袍!
年輕男修臉sè慘白,伸手一抹,手心全是鮮血,若非小心起見,兩件法袍穿戴在身,不然受了這結結實實一刀,自己必死無疑。
女修看得心疼萬分,對那個yīn險小人更是恨恨不已,在顧不得自己安危,就要御風追殺而去,對方受傷不輕,說不定可以痛打落水狗。
那位龍門境老供奉淡然道:“窮寇莫追。再者,得了這么大一份機緣,你們也該見好就收。接下來你們該考慮的,是怎么離開此地。北亭國那位小侯爺,已經在山腳山頂都安排了一位武學宗師,負責把守關口,你們自己商量著辦?!?/p>
隨后老供奉便身形消散。
那對劫后余生的云上城年輕男女,大難不死,心情起伏,所以都沒有注意到那位老供奉眼中的掙扎。
如果不是還有一位多余的護道人,老真人桓云,這位擔任云上城首席供奉將近百年的自家修士,恐怕就要讓兩個懷揣重寶的年輕晚輩,知道什么叫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了。
而不遠處,一位以上乘符箓隱匿身形與漣漪氣機的老真人,對于龍門境供奉的隱忍不發,他桓云亦是神sè復雜,似乎有些慶幸,又有些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桓云喃喃道:“修行不易,修心更難啊?!?/p>
一聲心湖嘆息過后,老真人再次身形消散。
先前有些早早落在眼中、卻恪守規矩不去拿的寶物機緣,他桓云當下已經可以伸手去取了。
因為這兩位沈震澤嫡傳,已經絕對沒有心思再去探寶,而是想著如何脫離困局。
至于那位龍門境供奉修士,也該是差不多的念頭和打算。
除了幾處殿閣樓臺的仙家器物,桓云更想要去山巔道觀那邊看一看,那些先前御風遠觀一眼的琉璃碧瓦,比什么都金貴。
只不過此物不著急,有那位北亭國金身境武夫坐鎮山巔,不到萬不得已,這位老真人不會去硬搶。
背著一個包裹的狄元封,躲在一座假山之后,咽下一顆丹藥后,大口喘氣,嘴角滲血不停,心中罵娘不已。
既然還有心氣罵人,就意味著尚未傷及根本。
狄元封毫不后悔出手奪寶。
一擊不成,也無繼續糾纏的心思了。
————
半山腰處的臺階上。
小侯爺詹晴手持折扇,輕輕扇動清風,水龍宗金丹地仙女修,白璧站在一旁。
芙蕖國武將高陵,站在山腳那邊的白玉拱橋一端。
詹晴所在侯府的那位家族供奉武夫,則去了山頂。
剩余一位跟隨白璧而來的芙蕖國皇家供奉,則在得到白璧的點頭后,去搜刮寶物。
詹晴望向遠處的異象,皺眉道:“這么多人,怎么進來的?難道有人直接破開了洞室禁制?”
白璧嘆了口氣道:“此地本身,才是最大的麻煩。我去山外四周轉悠一圈,看看能否飛劍傳訊給宗門?!?/p>
詹晴起身道:“我陪你一起?!?/p>
白璧搖頭道:“你去山腳那邊,高陵此人最知輕重,一定會護著你的安危。先不著急去山巔,那邊變數大,會讓我不放心遠游,探究此地邊界?!?/p>
白璧御風升空,化虹而去。
詹晴心神往之。
這便是金丹地仙的風采。
詹晴緩緩下山,一個金身境的高陵,未必擋得住所有尋寶客。
不過只要那浩浩蕩蕩涌向山頭的各路訪客,沒本事聚攏成一股繩,便是一盤散沙,任由他詹晴予取予奪。
進入秘境后,與白姐姐商議過后,詹晴改變了主意。
所以詹晴沒打算大開殺戒,而是打算與那些過境修士、武夫做一筆買賣。
上山可以,但是下山之時,需要私底下與他詹晴會晤,交出其中一件被他看上眼的山上器物。
一件即可。
至于其它被幸運兒隨身攜帶的物件,到時候白姐姐當然會默默記錄在冊,回頭交予水龍宗祖師堂,讓那些地仙修士將這些螻蟻一一抓捕、取回寶物。
如此一來,便不用他詹晴親手打殺誰,和氣生財嘛。
當下就能省去諸多麻煩和意外。
山澤野修,除非覺得自己深陷必死境地,一般都很怕死惜命,都好商量。
反而是那些山門勢力兩頭不靠的譜牒仙師,不太看得清楚形勢。
他那位野修出身的元嬰師父,如今是水龍宗的掛名供奉,白姐姐更是他未來的神仙道侶,怎么看都是一家人。
所以這座仙府遺址,是水龍宗的囊中之物。
在這之前,白姐姐與他商量過了,盡量多撿取幾件重寶,盡量保證在五件之內,貪多嚼不爛,不然她不好在宗門那邊交待,而且詹晴與她的取寶動作,一定要隱蔽再隱蔽,多折騰一些障眼法,在這期間,元嬰修士都要夢寐以求的至寶,兩人絕對不能碰。不然一座宗門那幾位老祖,誰都不是省油的燈,一旦將來聞訊趕來,成功占據此地,定然不會錯過任何一位入境之人,刨根問底起來,手法層出不窮,動輒在修士神魂一事上下功夫,到時候只要詹晴被順藤摸瓜,露出馬腳,她白璧也難辭其咎,被祖師堂蓋上吃里扒外的一頂帽子,就會得不償失。
但是三四件法寶,他們兩個晚輩,作為開疆拓土的最大功臣,即便祖師堂獲悉,有她傳道恩師與詹晴師父兩人的面子在,那十數位有資格在祖師堂擺下座椅的大修士們,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任何一位山上的譜牒仙師,既受規矩、底蘊的庇護,也受規矩、戒律的束縛。
詹晴到了山腳,和顏悅sè與高陵吩咐下去,高陵這位芙蕖國剛剛升為正三品武將的金身境武夫,沒有異議。
護送女修白璧返鄉入京的當天,圣旨就到了高陵的將軍府上。
所以高陵知道了一件事情,在軍功難掙如登天的芙蕖國,與那座水龍宗攀附關系,比什么都管用。
詹晴站在白玉拱橋一端,以折扇輕輕敲擊橋梁異獸,玉樹臨風,白衣風流。
高陵朗聲告訴臨近拱橋眾人應當遵守的規矩。
當然沒有任何人會服氣。
有人不敢硬闖,便想要從別處躍過那條宛如護城河的幽綠河道。
結果被高陵一掠而去,一拳攔截下來,當場斃命,修士尸體碎成七八塊。
這一拳高陵藏私不多。
所以就有修士驚呼金身境武夫,以及報出芙蕖國武夫第一人高陵的大名。
一拳過后。
鬧哄哄的對岸,便就立即消停了,只有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
不知何人在何處,應該是用上了仙家秘術,以一個沙啞嗓音,用心湖漣漪呼喊道:“咱們人多勢眾,合伙宰了這倆,到時候分頭上山,各拿各的,豈不是更好?!何必看人眼sè,咱們若是有人運氣一般,只能拿到手一件寶物,難不成也要雙手奉上,白白送給這北亭國的紈绔子弟?此時不齊心合力,到時候下山之時,可就更難眾志成城了吧?”
這一番言語,說得不少人都動心了。
兩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彩雀府女修,相視一笑。
說出這番蠱惑人心的言語之人,正是她們護道的一位祖師堂嫡傳少女。
年紀不大,心性不差。
而她們正是彩雀府府主孫清,與祖師堂掌律祖師武峮。
原本武峮一人護道就足夠,但是孫清覺得在彩雀府山頭上,十分煩悶,就跟著散心來了,不曾想這一散心,就撞了大運。
武峮偷偷與年輕府主交流,“先前那位年輕地仙,該不會是芙蕖國白璧?”
孫清冷笑道:“是水龍宗嫡傳弟子又如何,亂戰之中,城府不夠,本事不濟,死了白搭?!?/p>
說完這些,孫清神sè淡然道:“你我一樣如此?!?/p>
武峮憂心忡忡道:“不過洞室那邊突然山水紊亂,禁制大開,處處皆是秘境入口,是不是太過湊巧了?”
孫清瞥了眼天幕,緩緩道:“既來之則安之?!?/p>
武峮嘆了口氣,看了眼自己身旁一身平和氣象的年輕府主,難怪她是彩雀府歷史上最年輕的金丹府主,而自己只是年復一年到了頭的掌律祖師。
他們這邊的岸邊,叫囂不已,人人喊打喊殺,揚言要宰了那個芙蕖國武將,還要將那個北亭國小侯爺剝皮抽筋。
結果詹晴笑容燦爛,啪一聲打開折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開口只說了一句話,“殺我可以,先到先得?!?/p>
孫清笑了笑,輕輕以手肘撞了一下武峮,“你先出馬,不然雙方能耗上一百年?!?/p>
武峮心中了然。
頭戴冪籬又有障眼法遮蔽容貌的武峮,大踏步走出隊伍,率先走上白玉拱橋,起先腳步不快。
她此次下山,穿了兩件法袍,里邊的才是彩雀府頭等法袍,外邊的,則是托人從云上城重金購買而來的法袍。
只不過外邊那件云上城法袍,當然又有施展小小的障眼法,不然也太過顯露痕跡,當別人是傻子了。
事實上那兩位云上城沈震澤的嫡傳子弟,也是差不多的行徑,內外兩件法袍,剛好換一下,自家法袍外內,彩雀府法袍在外。
武峮先前走得慢,拱橋那邊的眾人有人挪步,卻走得更慢。
生怕被這個不知來歷的娘們給坑害,跑得太快,當了那出頭鳥,給高陵又一拳打得血肉崩散。
不過接下來所有野修、小山頭譜牒仙師與江湖武夫,便如釋重負,頓時心情激蕩起來,再無太多疑慮。
因為那娘們竟是越走越快,最后直接飛掠而去,祭出一手仙家攻伐術法,然后硬生生吃了高陵兩拳,一拳破術法,一拳打殺人,女子修士被打得如同斷線風箏,摔回拱橋對岸,女子也真硬氣,掙扎著起身后,一言不發,竟是再次走向橋面。
有人真正帶了頭,眾人便再無猶豫,開始怪叫連連,吼叫不斷,紛紛過橋過水。
詹晴勃然大怒,恨極了那個帶頭送死的娘們。
沒有任何猶豫,轉頭掐指,吹了一聲響徹云霄的口哨。
山巔那位家族供奉七境武夫,飛奔下山,一個前沖,從白玉廣場高高躍起,重重墜地在那條登山臺階上。
山腳已經有眼尖之人看到這一幕,便心驚膽戰起來,手上便弱了幾分聲勢。
不曾想又有沙啞的女子嗓音重重響起,“先宰了橋邊兩個,再來一人又能咋樣?!一人一招下去,仍是一灘肉泥!”
山腳這邊,已經開始亂戰。
遠處,白璧御風懸停在一處地界邊緣,一條線之外,白霧茫茫,不管她如何施展術法神通,都不見那條線后的風景。
她緩緩落下身形,駕馭石子撞入白霧當中,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隨后她又撕裂大塊地面,撞入那片云霧,依舊毫無動靜。
這比山水禁制更加令人感到可怕。
眼前此物,名為未知。
水龍宗歷史上,就有一位玉璞境老祖師和一位元嬰大修士,先后隕落在秘境當中,事后宗門連尸骨都沒能找到。
白璧憂心忡忡,自己是該想一想退路了。
原本視為一座淺水池塘的此處仙府遺址,絕對來歷不小。
橫貫北俱蘆洲中部東西的那條濟瀆,是水龍宗的宗門根基所在,其中那座最為重要的祖師堂,其前身就是三座濟瀆遠古祠廟之一,至于其余兩座,一座被大源王朝占據,奉為濟瀆廟正宗,依舊香火鼎盛,另外一座被某個覆滅宗門占據多年,一樣打造成了祖師堂,但是在與劍修宗門的廝殺當中,毀于一旦。
此地氣象,與自家祖師堂有幾分相似。
這也是白璧有底氣讓詹晴自取四件法寶的理由所在。
一旦真是某條遠古大瀆的祠廟遺址,她與詹晴的這樁開門功勞,就太大了。
但是白璧不知為何,就是有些擔心,害怕出現最壞的結果。
還不是什么出不去,找不到退路。
因為一旦她和詹晴兩人消失太久,水龍宗自會循著線索過來尋人。
白璧真正擔心的,是此地會變作一座所有人葬身之地的新墳冢。
試想一下,那些看似井然有序的枯骨,如果亦是新人尸骸、而非仙府舊有人氏?
這就意味著此處,其實是一座巨大的陷阱,等著外人進來送死,自以為天降福緣,見者有份。
當然這只是萬一。
可白璧內心惴惴,總覺得這個萬一,好像隨著光yīn流轉,變成了千一,百一。
一時間白璧心境大亂,再不敢滯留在小天地邊界,疾速御風,返回那座青山,去找詹晴,然后爭取商量出一個萬全之策。
在白璧身形消逝之后。
從茫茫白霧當中走出一位身形縹緲的高大老者,微笑道:“三位金丹修士,兩位金身境武夫,嗯,還有個小家伙比較古怪,足夠飽餐一頓了?!?/p>
一縷劍氣從天而降,直直從老者天靈蓋一穿而下,老人縹緲身形在別處聚攏浮現而出,笑道:“好家伙,咱們當鄰居都多少年了?還是這般惡劣脾氣,就不會改一改?有那該死的重重禁制禁錮,害我無法煉制此山此水,可外邊層層大山,山根道道裹纏這座小天地,你這小家伙,針對我這么些年,只能勉強護著此地不失罷了,又能奈我何?”
老人頭顱再次被那縷細微劍氣穿透,依舊是在別處出現,神sè自若道:“按照老規矩,每次只留下最后一人,容他晚死片刻,與我聊聊外邊天地的近況。到時候他便會曉得,這座陷阱,是何等巧妙了。那些個寶貝,你們又能拿到哪兒去?盤中餐,腹中物,洞天福地葬身處,這撥孩兒們,運道也算不差了。只是可惜了一座道觀,那個背劍的小娃兒,眼光真是不錯,只是東西可不能讓你帶走。事后連累我再次東拼西湊,這都是第幾回了?拼湊一次,搬一次家,委實累人?!?/p>
老人又一次被糾纏不休的劍氣攪爛身形,身形聚攏后,向后退步而走,高大身形逐漸沒入云霧,伸手輕拍腹部,快意笑道:“哈哈,好一個浩然天下,好一個別有洞天我肚中。哪座天下,不是人殺人最多?真是無甚意思?!?/p>
沒了老人蹤跡之后,那縷劍氣依舊在附近巡游許久,掠地飛旋,最后才直沖云霄,返回高空。
陳平安猛然轉頭,舉目遠眺,大概是唯一一個,察覺到了那縷劍氣的落地和飛升。
一樓,哈哈哈!
二樓哈哈
真好啊啊啊啊啊
第一次十搶到一樓
五樓。
先評論再看
臥槽,道友們一個比一個早
我也是葉修!
搶個前10
第幾?
這幾張我只有一個感覺老太太的裹腳布
6樓大順
好吧,兩個六樓
做局的這家伙誰?越看越可怕了……別有洞天我肚中…這是哪家跑出來的妖怪
大聲告訴我這是幾樓
想學習
只想知道陳平安需要幾招干死他們。
等了2天,沒看過癮啊
你全職高手看太多了吧
9樓。
評論越多,更新越快
這個陷阱里能有幾人逃出生天?
哼,敢在老劍條姐姐面前放肆嗎!退一萬步,左右也分分鐘教你做人
龍,要么就是妖,看龍王嘍猜的。
李柳的坐騎
猜這是一只大妖,看皮皮幾劍戳死,我的話大概兩槍捅死吧
你以為是個母怪物啊
饕餮?
我覺得是饕餮
就打包了這么點小雨小蝦米,就飽餐一頓了?
陳柳邪教當興
這個更新也太慢了點吧
總管更新快一點啊
江湖共主是李柳的話。都說得通
為什么是兩位金身境?不是小侯爺帶了倆,再加一個黃師么,三個了呀
如果江湖共主是李柳 那就是霸下啊
看貼吧里有人說陳平安會收洞天,雖然比較套路,但應該有可能吧,落魄山要開宗立派,有了蓮藕福地,再湊個洞天挺好的
應該是的
希望拿下洞天 哎不夠看啊
得,又來了一個送快遞的
白壁一雙,可惜微瑕。
這個老人最少也是元嬰境界的妖怪
會是那座被打爛的雕像嗎?比較像道祖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