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那個先前在此澗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隨手抖了抖衣袖,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問道:“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么講?”
陳平安說道:“我沒什么錢,不與你爭?!?/p>
男子神sè大喜,點頭道:“那我承你一份情?!?/p>
那頭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后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剛好分別指向陳平安和襤褸男子,“老朽說了,誰有錢誰當我女婿,沒有半點情面好講!你這戴斗笠的年輕后生,出手闊氣,我又三番兩次,故意試探你的品行,都給你過關了,事已至此,只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你當珍惜!”
“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這輩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銀,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范云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至于那個乞丐,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到底是怎么個鳥樣,老朽心里跟明鏡似的,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不成不成,我這女兒,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寶貝閨女跳入火坑!”
陳平安算是開了眼界,這些年游歷各地,見過山神娶親,見過狐魅誘騙書生,更見過城隍納妾,卻還真沒有見過這么胡亂嫁女的。
那其貌不揚的襤褸男子無奈道:“老丈人,我身上是沒錢,一顆雪花錢都無,女婿不好騙你??晌襾磉@鬼蜮谷之前,實實在在,做了樁大買賣,不得已,一座武庫咫尺物,與里邊的神仙錢與諸多法器,一并折價賤賣出去,可我其實不窮的?!?/p>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勁敲地數次,嘶聲力竭道:“又來詐我!滾你娘的,老朽這雙狗眼,只認錢!”
陳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錢,“我身上就這么點神仙錢了?!?/p>
西山老狐病懨懨道:“你這娃兒說話,拐彎抹角,云遮霧繞,我吃不準真假,但是沒關系,總好過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后咱們西山狐族的開枝散葉,就都靠女婿你了,趁著年輕力壯,多出把力,對了,我這女兒,名叫韋太真,閨名,她還有個弟弟,韋高武,是個不成材的,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以后你對這小舅子,記得多照拂些,將來一起離開了鬼蜮谷外邊,有機會幫他娶十七八個仙家女子……”
可是陳平安卻伸手向那男子。
男子會心笑道:“這些神仙錢,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來,我就有錢了?!?/p>
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轉,該不是那乞丐請來的幫手,聯手拐騙自己的閨女?
躲在碧綠小傘后邊的少女,怯生生問道:“公子,我只問一件事,可曾瞧見水底有一支金釵?”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不曾瞧見?!?/p>
少女幽幽嘆息,緩緩起身,身姿婀娜,依舊低面深藏碧傘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嬌俏可愛的小傘,有個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風景,少女嗓音其實冷冷清清,卻天然有一番狐媚風韻,這大概就是世間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當是笑話來聽便是?!?/p>
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聲道:“爹,走了?!?/p>
老翁狠狠剮了一眼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越看越像個騙子,冷哼一聲,“婚嫁一事,不容兒戲,咱們回頭再議?!?/p>
西山老狐與撐傘少女一起匆匆離開。
由于腳步凌亂,木杖系掛的那只翠綠葫蘆,晃蕩不已。
兩頭老少狐魅一走,山澗這邊很快恢復寂靜。
飛鳥絕跡,山水靜謐,安詳中其實透著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
陳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錢入袖。
那個男子笑道:“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p>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如此客氣。我只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p>
男子不再多說什么,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躺著發呆。
陳平安摘了斗笠,凝視著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點的光亮。
既然來了寶鏡山,當然還是奔著機緣、法器來的,雖說希望不大,可事在人為,天底下確實有那躺著就來的福緣橫財,可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旦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緣,也是危機與福緣并存,需要慎之又慎,說不定還要搏命。
就像那對如今應該已經身在奈何關集市的下五境道侶,直到烏鴉嶺之前,翻翻撿撿,諸多辛苦,其實一顆雪花錢都沒能掙到。
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走去,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無愧道侶身份,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至于“楊崇玄”這個名字,陳平安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沒有半點記憶,《放心集》并無記載,暫且記下便是。
應該不是鬼蜮谷這邊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或是某位于白籠城聽調不聽宣的強勢yīn靈。
想必是一位來此歷練的奇人異士。
至于修為,不容小覷。
因為陳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腳和深淺。
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神華內斂,真靈深藏,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
當然更大的可能,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
對于白籠城蒲禳,陳平安的忌憚,更多是對方的修為太高。
但是不知為何,這個楊崇玄,帶給陳平安的危險氣息,還要多于蒲禳。
這絕對不是因為楊崇玄的境界,高過元嬰巔峰的蒲禳。
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可是依稀感覺到楊崇玄相較于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還是差了那么“一點意思”,修行路上,這一點,往往就是一道天塹。
自稱楊崇玄的男子躺在對岸那邊,翹著二郎腿,笑道:“你若是為了寶鏡山最大的機緣而來,我勸你還是算了。觀水覓寶一事,也勸你適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驟然之間冷顫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離身,如水流瀉山澗之中,再難收回,而在這個過程當中,地仙境界之下,只會渾然不覺。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吃人魂魄的密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便還清了?!?/p>
這座山澗是寶鏡墜地而生,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說法,倒不是那些當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擔心外人搶了機緣,而是此物難找不說,尋常修士進山尋寶,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骷髏架子的下場一樣,淪為此山水運精華,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數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剩余半數魂魄轉入輪回后,即便得以投胎轉世,繼續為人,可對練氣士來說,魂魄殘缺,是大忌。
“至于為何我可以在這邊修行,自然是有備而來?!?/p>
楊崇玄話說一半,說多了,估計對方反而生出疑心,他晃蕩著一條腿,懶洋洋道:“我這人心性不定,喜歡什么都學一點,雜而不精?!?/p>
陳平安聞言后收回視線,重新戴好斗笠。
打算就此離開寶鏡山。
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仙山秘境的奇花異草,得之有道,取之有術,兩者缺一不可,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什么人在什么地點,什么節氣時辰,以什么手法,又攜帶什么秘寶用來承載,環環相扣。
境界高,遠遠不足以決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記載,仙祠城城主對寶鏡山機緣勢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yīn,仍是無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興師動眾,除了自己城池的鬼眾,還借調周圍三座交好城池的千余yīn物,再與白籠城蒲禳借了一撥專門用以開峰搬巒的符箓力士,試圖直接將寶鏡山搬走,將整座山頭遷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費無數,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寶鏡山這樁福緣的難以捉摸,由此可見。
想要獲得那壁畫城天官神女圖的“看對眼”,大概只能靠命。
而想要取走那柄寶鏡,連到底要靠什么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陳平安很快改變了主意,好歹試試看。
有些根深蒂固的老舊想法,得改一改。
不能總覺得自己抓不住額外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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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老狐走下寶鏡山,一手持杖,一手捻須,一路的唉聲嘆氣。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
老翁突然問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帥?那頭yīn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頭號猛將,不比尋常yīn物,相較于那些動輒血盆大口、不然就是骨架嶙嶙沒半兩肉的,生得總還算齊整,在咱們這地兒,說是位俊俏后生,都不過分了?!?/p>
少女愁眉不展。
老翁無奈道:“是,當年那云游道人是說過你的姻緣,如意郎君,必須是個能見著深澗金釵的,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兩百年?三百年?擱在鬼蜮谷外邊的市井坊間,你這般歲數,孫子的孫子的孫子,都該娶妻生子了……”
少女百無聊賴,輕輕擰轉那把破了個窟窿的碧綠小傘,轉頭望向寶鏡山的半山腰那邊,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兒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還等不到,女兒嫁了便嫁了?!?/p>
老翁哀嘆一聲,“那一定要嫁個有錢人家,最好別太鬼精鬼精的,千萬要有孝心,曉得對老丈人好些,豐厚聘禮之外,時不時就孝敬孝敬老丈人,還有你,嫁了出去,別真成了潑出去的水,爹這后半輩子,能不能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來女婿嘍?!?/p>
少女猶豫片刻,突然問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帥所說,若是女兒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幫著爹你在寶鏡山,建造祠廟,當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翁嗤笑道:“人話尚且信不得,何況是這種鬼說的鬼話,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貴,你心里沒數?南北那么多城主老爺,才幾個?雖說咱們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萬萬不敢奢望,儒家圣人們的規矩,死死的,誰敢悖逆,不過一方水神嘛,還算有點譜兒,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兩,沒那命。爹修行的殘卷秘籍上那點水法仙術,偷偷喝點寶鏡山水運,靠著笨法子,一點點增長修為,已經是極致?!?/p>
少女嫣然而笑,“爹,你是怕那成為神靈必須要遭受‘形銷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翁也是個臉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無論是活人死物,還是咱們這些山澤精怪,人世走這一遭,都是奔著享福去的。王朝英靈成神,為何相對簡單,那是有國運庇護,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為何就會兇險萬分,還不是離著世俗遠了,攢不下yīn德,跟那老天爺賒賬,爹在這鬼蜮谷,一輩子才見著幾個活人?有個屁的yīn德,何況見著了一個就往死里坑害,騙了那么多練氣士去山澗觀水,害他們丟了魂魄,爹這些幾百年來,每次到了清明,就繞著寶鏡山一圈,一次次撮土焚香,你當是好玩???這是爹心里邊,愧疚著呢?!?/p>
老翁沒來由跺腳,惱火道:“閨女你長得這么水靈,為何那幾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別說是麻雀變鳳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當個受寵的小妾,爹與你那個沒出息的弟弟,也該飛黃騰達了。哪里需要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說粉郎城那個大sè胚,先前還嚷著要將你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怎的這些年就清心寡欲,偏偏不再動心了?”
少女神sè有些無辜。
別人喜不喜歡自己,也能強求不成?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眸。
老狐唏噓不已,西山狐族,日漸凋零,沒幾頭了。
聽說寶瓶洲有一處地方,狐族昌盛,可老狐堅信自家這位閨女,就算去了那邊,肯定還是艷甲一方的絕s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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膚膩城城主府邸門口的那座白玉廣場上,瑩瑩如鏡,光可照人。
一位女童雙手握拳,放在胸前,她皺著臉,噘著嘴,對著那架破損不堪的車輦,她欲哭無淚。
虧到姥姥家了。
這位膚膩城城主在接連兩次逃出生天后,并無半點慶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實認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這是常有的事,好些歷史上風光無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還不如她呢,給白籠城、香祠城當牛做馬,混得比雞犬都不如,雞犬還敢打個鳴兒、吠幾聲路人。那些當過城主的大鬼物,如今敢嗎?
但是第二次,看似云淡風輕,半點血腥氣都沒,反而是最讓范云蘿揪心的。
欠鬼蜮谷那具大名鼎鼎的“白骨劍仙”的人情,從來都是要還的。
從無例外。
范云蘿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臉,繞著寶貝車輦行走一圈,這兒摸摸那里擦擦,心疼不已。
想要修復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錢。在鬼蜮谷,不動家底,想要掙點新鮮的神仙錢,有多難?
范云蘿突然之間,以額頭撞輦,砰然作響。
她使勁干嚎起來。
看得那位僥幸活著返回城中的老嫗,愈發心虛。當時在烏鴉嶺,她與那些膚膩城宮裝女鬼四散而逃,一些個時運不濟,屋漏偏逢連夜雨,還不如死在那位年輕劍仙的劍下,給那頭金丹鬼物帶著手下擄走了,她躲得快,事后還攏起了幾位膚膩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將功補過,可現在看到城主的模樣,老嫗便有些心里打鼓,看城主這架勢,該不會是要她拿出私房錢,來修補這架寶輦吧?
一時間,老嫗都有了改投別城的念頭了。
鬼蜮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底層的蝦米,就只能吃泥巴了。
一旦出現損兵折將的狀況,后果不堪設想,很容易招來周邊勢力的覬覦,一旦幾方勢力暗中結盟,一擁而上,那膚膩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場。
在這里,只要是廝殺,最忌諱僵持不下,或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因為經常被更大的勢力趁虛而入,打生打死的雙方,若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來哉??晒眚夤饶匙浅匾坏Q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權衡之后,吃定了獵物,故而往往一擊斃命,十拿九穩。
范云蘿雖是金丹修為,但膚膩城依舊顯得勢單力薄,所以范云蘿最喜歡故弄玄虛,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對外泄露,自己與披麻宗關系相當不錯,認了一位披麻宗駐守青廬鎮的祖師堂嫡傳修士當義兄,可老嫗卻知根知底,瞎扯呢,若是對方肯點這個頭,別說是平輩相交的義兄,便是認了做干爹,甚至是老祖宗,范云蘿都愿意。所幸那位修士,潛心問道,不問世事,在披麻宗內,與那壁畫城楊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驕子,懶得與膚膩城計較這點腌臜心思罷了。
她們這膚膩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諸城中最墊底的勢力,帶去烏鴉嶺的那撥女鬼,都是范云蘿手底下能打的心腹,這一趟,真是傷了膚膩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經受了重傷,少則甲子,長則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少了一分戰力不算什么,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戰力見長,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養在外邊的姘頭,這是鬼蜮谷南方眾所皆知的事實,算不得什么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與城主是道侶,她也是真正管事的,為了白娘娘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膚膩城極其不順眼。
老嫗微微低頭,臉sèyīn晴不定,便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膚膩城護城大陣的中樞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
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膚膩城,說不定下一任膚膩城城主
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總計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鐵打的城池,換了城主,不過是各憑喜好,換一個名稱而已。
這是鬼蜮谷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據說是從白骨京觀城傳出來的,攻城拔寨,相互傾軋,任你勝利一方斬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剝,虐殺鬼物,都無所謂,唯獨不許大肆破壞、以至于將城池摧毀成廢墟,除非是有那底蘊和本錢,十年之內,在廢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觀城幾大地仙鬼帥就會率軍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雞犬不留。
老嫗猶豫不決,雖說更傾向于背叛膚膩城和不成氣候的范云蘿,可還是有些犯難,這等賣主求榮的齷齪事,在鬼蜮谷終究還是不太討喜,便是換了主人侍奉,一樣會給功勛元老排擠得厲害,借機生事。
唯一的希冀,就是那個粉郎城夫人,由于同樣是女子,不會在意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云蘿突然停下那個瘋瘋癲癲的動作,轉向老嫗,楚楚可憐道:“白籠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后,說今年還有下一次的貢品,要雙份。常嬤嬤,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咱們膚膩城這么點殘兵敗將,現在上哪兒去找上得臺面、入得白籠城法眼的法器?!?/p>
老嫗心頭一顫,笑道:“城主,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是好事??!既然蒲大城主開了金口,咱們膚膩城最少百年之內,是不用擔心任何賊人惦念了?!?/p>
范云蘿那張稚嫩臉龐上,依舊愁云密布,“可是膚膩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強撐百年,晚死還不是死?!?/p>
老嫗只得擠出笑臉,安慰道:“城主無需灰心喪氣,百年光yīn,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要時來運轉個一兩次,咱們膚膩城說不得就會搖身一變,變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時候城主別說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臉sè,說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p>
范云蘿點點頭。
她伸出手指,如小貓兒抹臉,撓了撓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傷心欲絕了,怎的也沒幾滴眼淚,有些不像話了?!?/p>
老嫗啞口無言。
范云蘿大手一揮,將車輦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門,嚷嚷道:“我這就扎個草人去,戳死那個戴斗笠的混蛋!”
老嫗跟在身后,心思急轉。
城主這番言語,是在敲打自己?還是無心之語?
范云蘿腳步不停,突然轉頭問道:“對了,那人叫甚名甚?”
老嫗尷尬道:“對方好像沒有自報名號?!?/p>
范云蘿停下身形,呆若木雞,驀然雙袖揮動,雙腳亂跺,悲苦萬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p>
老嫗無可奈何。
城主府邸內的那座閨房,都堆放多少個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云蘿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間,其實挺像……會走路的一根蘿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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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鏡山深澗那邊,下定決心的陳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書簡湖紫竹島的魚竿,瞅準水底一物后,不敢觀水過多,很快閉氣凝神,然后將魚鉤甩入水中,試圖從水底勾起幾副晶瑩白骨,或是鉤住那幾件散發出淡淡金光的殘破法器,然后拖拽出澗,只是陳平安試了幾次,驚訝發現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樓,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
陳平安還不信邪,又試了幾種法子,始終無法從水底取出任何一件東西。覺得可能是這座深澗孕育天地靈氣,形成了類似山水陣法的屏障,最后還捻出了一張黃sè符紙的破障符,以此開道,迅猛丟入水中,再拋竿跟隨那條小路闖入水底,只是符箓在水運yīn沉的水中燃燒極快,依舊無功而返。
陳平安蹲在水邊,有些心疼那張破障符。
楊崇玄躺在對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別說你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歷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寶盡出,甚至還有修士借用了一只價值連城的飲水瓶,耗費靈氣,運轉神通,從此澗中汲水無數,飲水瓶中的水,都足夠淹沒一座王朝大城,可還是不曾從此澗取出任何一件東西,一筆買賣,虧慘了,知道原因嗎?”
陳平安笑道:“還望楊道友解惑?!?/p>
游歷在外,喊人道友,最不會犯錯。
楊崇玄雙手疊放作枕頭,曬著太陽,瞇眼望向天空,緩緩道:“許多山頭,喜歡讓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鏡花水月的術法,作為謀財手段,世間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風情萬種的仙子們一個個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可真實距離是多遠?你這魚線,又能有多長,十萬八千里有沒有?”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磥硎俏蚁攵嗔??!?/p>
楊崇玄說道:“世間異寶,除非是剛剛現世的那種,勉強能算見者有份,至于這寶鏡山,千百年來,已經給無數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沒點福緣,哪有那么容易收入囊中,我在這邊待了這么些年,不也一樣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覺得丟人現眼。當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澗,想要探底,結果往下容易,歸路難走,游了足足一個月,差點沒溺死在里頭?!?/p>
陳平安由衷稱贊道:“楊道友好高的修為?!?/p>
楊崇玄嘆了口氣,“湊合吧。京觀城那位城主,據說入水探幽長達一年之久,一樣沒能找到那支開門見鏡的金釵。雖說這位城主是死物,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為鬼,相信仍是支撐不到一年?!?/p>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山澗水,終究yīn氣濃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適買家,說不定幾斤水,就能賣顆雪花錢,那位當年借用飲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儲藏了那么多山澗水,為何不是賺大了,而是虧慘了?”
楊崇玄笑道:“這水離了寶鏡山地界,就yīn氣流散極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當中,不然一旦竊取山澗之水過多,到了外邊,如洪水決堤,當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著不慎,到了骸骨灘后,將那法寶品秩的飲水瓶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儲水過多的飲水瓶,扛不住那股yīn氣沖擊,當場炸裂,所幸是在骸骨灘,離著搖曳河不遠,若是在別處,這家伙說不定還要被書院圣人追責?!?/p>
楊崇玄笑道:“十斤未經提煉水運的山澗水,在骸骨灘賣個一顆雪花錢不難,前提條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再就是有一兩件類似飲水瓶的法器,品秩別太高,高了,容易壞事,太低,就太占地方。地仙之下,不敢來此取水,身為地仙,又哪里稀罕這幾顆雪花錢?!?/p>
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放入山澗中,汲水滿葫。
自己終究是開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練氣士,當初掏錢喝那搖曳河畔茶攤的yīn沉茶,也有彌補水氣的考量,若是能夠裝上這一葫蘆山澗水,勉強不算白跑一趟寶鏡山。
不過離開鬼蜮谷之前,確實可以再跑一趟寶鏡山,傳說中的飲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備一些瓶瓶罐罐,裝個幾千斤山澗水,回頭到了骸骨灘,看能否與那茶攤掌柜做筆生意,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那楊崇玄只是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朱紅sè酒壺”,略微訝異,卻也不太上心。
“感謝道友之言?!?/p>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寶鏡山與我注定無緣,楊道友,告辭?!?/p>
楊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這就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戴好斗笠。
楊崇玄躺回石崖,開始閉目養神,片刻之后,睜開眼睛,“還真走了?是該說你行事果決呢,還是沒有半點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沒有刻意遮掩。
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腳入水,其實也是示好的小動作。
在這北俱蘆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學會抖露些家底。
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螻蟻,你用腳尖碾死了對方,他們卻至死都還在那邊罵罵咧咧,噴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殺人又不能當飯吃,這種事情遇得多了,“楊崇玄”就覺得愈發膩歪,實在無趣,這才逐漸轉了性子,變得愈發“與人為善”,例如那頭西山老狐,生了那么一張臭嘴,換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沒有一百回也該有八十次了。
那個年輕游俠離開寶鏡山后,楊崇玄也心情略好。
對方有句話,真是說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況當下是楊崇玄獲取機緣的關鍵時期。
他坐起身,瞇起眼,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澗。
這柄寶鏡,《放心集》上的猜測是錯的,根本不是什么光明鏡,絕非什么針對妖魅精怪的至寶照妖鏡,而是一把失傳已久的三山九侯境。
更是一件半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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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已經遠離寶鏡山。
為了走這趟寶鏡山,陳平安已經偏離青廬鎮路線頗多。
看來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不太適合自己。
如果換成陸臺,或是那李槐,就不好說了。
離開寶鏡山后,陳平安依舊揀選崇山峻嶺,逐漸往青廬鎮那邊靠攏,那頭金丹yīn靈和麾下鬼物,遲遲沒有露面,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當初自己在烏鴉嶺一役,有些追殺上頭,沒有刻意隱藏實力,以范云蘿這位金丹為首的膚膩城一方,簡直就是兵敗如山倒,相信那撥能夠在鬼蜮谷流竄多年的“馬賊”,是不會主動觸霉頭來了。
北行之路,山水無礙,許多可能會導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謹慎,遠遠瞥一眼陳平安便縮回山林巢穴。
例如那鐵索橋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對于那對道侶而已,興許只需要打了個照面,都不用他們冒險過橋,就會是一場殺身之禍。
這一天黃昏,陳平安在一座桃樹林內歇腳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舊桃花盛開的道理。
只是陳平安這趟負劍游歷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沒有古怪。
先前在桃林外,豎立有一塊高矮不一的兩塊石碑,像是慪氣較勁的一對鄰居,分別篆刻有大月圓寺,小玄都觀。
如果不是“玄都觀”之前還有個小字,陳平安打死都不會走入桃林。
因為那座真正的玄都觀,是青冥天下一處膽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
傳聞道老二在成為一脈掌教后,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動用那把仙劍,就是在玄都觀內。
雖然確定石碑上撰寫的小玄都觀,絕非那座名氣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貫耳的道門圣地,可陳平安入林之前,還是腳踩飛劍初一十五,升空俯瞰,發現這座占地不下千畝的廣袤桃林,應該并無任何寺廟道觀建筑。
這處桃林,披麻宗《放心集》并無一字記錄。
想必并無兇鬼大妖才對。
陳平安發現四周竟然沒有半根桃木枯枝,頭頂唯有夸張的蔭翳,桃花芬芳,已經不是怡人,聞久了,幾乎濃郁到了膩人的地步。
陳平安摘了斗笠,盤腿而坐,從袖中雙指捻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輕輕一搓,符箓緩緩燃燒,與鬼蜮谷道路那邊的燃燒速度無異,看來此地yīn煞之氣,確實一般。只是這桃林彌漫的香味,有些過分。陳平安松開雙指,彎腰將符紙放在身前,然后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游走各處氣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氣侵體,可別yīn溝里翻船。
地底下,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女子笑聲。
陳平安置若罔聞。
笑聲漸停,改為嫵媚言語,“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紅帳,嗅我發絲香,艷福不淺,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這兒,生生世世?!?/p>
陳平安睜開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蕩漾起一層水霧蒸騰,卻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來晃去。
陳平安有些訝異,“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這頭桃魅的存在?”
整座桃林開始緩緩搖曳,如一位位粉裙佳人在那翩翩起舞。
好似這桃林千萬株,真是她的頭發而已。
陳平安發現自己視野中的景象,開始微微搖晃。
她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嬌笑不已,誘人嗓音透出地面,“當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還能如何?小郎君長得如此俊朗,卻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良配哩?!?/p>
片刻之后,她突然收斂笑意,詢問道:“咦?你怎的能夠身不動,心也不動?難道是位沒剃光頭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陳平安笑道:“再裝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樹,當是練劍,讓你當尼姑了?!?/p>
她不怒反笑,雀躍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劍術?!?/p>
陳平安舉目望去。
一位手挽拂塵的小道童縮地成寸,一掠而來,唇紅齒白,真氣-淋漓,遮掩不住的靈性流溢氣象。
竟是一位即將躋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陳平安,“此處是師父與道友相鄰結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個,已是鬼蜮谷公認的世外桃源,素來不喜外人打攪,便是白籠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會輕易入林,你一個歷練之人,與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離去!”
那桃魅顯然十分敬畏這小道童,只是嘀嘀咕咕的言語,略帶憤懣,“什么世外桃源,不過是用了仙家神通,將我強行拘押此地,好護著那道觀寺廟的殘余靈氣不外瀉?!?/p>
“放肆!”
小道童面露厲sè,拂塵一揮,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間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處悶悶哀嚎,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陳平安有些了然。
鬼蜮谷內,肯定會有一些不懼yīn煞之氣的得道高人,在這里扎根,反過來還要靠著那浩浩蕩蕩充塞天地間的充沛然yīn氣,正好以此砥礪道行。
小道童猶不解恨,又是拂塵一旋,雷電交加,交織出一張仙家漁網,沒入地面,地底下頓時響起轟隆隆響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師父開恩,你這只會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夠在鬼蜮谷立足?還要偷聽我師父與道友的論道說法,憑此機緣,才以此緩緩修行到龍門境,你這忘本的精魅……”
那頭桃魅哀求不已,苦苦祈求那位出手凌厲的小道童法外開恩。
小道童越說越惱火,拂塵又動,竟是惹來了云海高處的異象,就要降下一道門派秘藏的天雷,教訓那頭桃魅。
陳平安只得開口道:“小道爺息怒,我這就離開桃林?!?/p>
一座烏云離開云海,獨自緩緩沉下,雷電穿梭,氣勢驚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們在這桃林修行,你誤闖此地,早就給這頭擅長先天媚術的桃魅,給吸光陽氣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兒,濫起憐憫之心,師父說的對,你們這些外邊日日浸染紅塵的凡俗夫子……”
陳平安一腳后撤,向那云海高處一拳迅猛遞出,以云蒸大澤式,將那蓄勢待發的雷云給打散,氣機絮亂四散而開,如山風涌動,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艷紅桃花更是紛紛如雨落。
小道童皺眉不語。
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罷了。
如此年輕的武道小宗師?觀其方才這一拳的氣象,凝練且恢弘,雖然尚未金身境,但是相差不遠了。
不過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嘗不是“如此年輕”的一位龍門境修士。
雖說因為太早躋身洞府境,當
時師父闡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機,問他是否要借此機會保持容顏,當時他年少無知,覺得身體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礙以后修道,那么不再“生長”也不壞,從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后這一甲子當中,“小道童”差點悔青了腸子。
怎么也該讓身體成長到男子及冠模樣再“停步”才對。
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幾次偶遇女童模樣的范云蘿都十分煩躁,那老和尚還要火上加油,調侃他與范云蘿真可謂金童玉女。
陳平安收拳后,笑道:“你講的道理是對的,但是講理一事,如果真是為了對方聽得進去,而不是只求一個自己的心安理得,那么心態與口氣,也很重要,心平氣和一些,語氣和善些,總不是什么壞事?!?/p>
那個差點被嚇破膽的桃魅趕緊附和道:“有理有理,這話應該聽上一聽?!?/p>
小道童手臂挽著那把以英靈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猶豫不決。
一言不合,打打殺殺,這不是小玄都觀道人該做的事情。
可對方既然是來鬼蜮谷歷練的武夫,雙方切磋一番,總沒有錯吧?師父不會怪罪吧?
就在此時,一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來,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聲道:“徐竦,真君請這位公子去觀內一敘?!?/p>
小道童怒道:“這家伙何德何能,能夠進咱們小玄都觀?!”
金甲力士對小道童的火冒三丈,視而不見,已經轉頭望向剛剛戴好斗笠的陳平安,“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請,若是不急著趕路,可以去我們小玄都觀飲一杯千年桃漿茶?!?/p>
陳平安抱拳婉拒道:“誤入桃林,已經打攪你家真君的清修,實在不敢去貴觀叨擾,就此離去?!?/p>
金甲力士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后若是再想入觀飲茶,只管來此號令桃魅,讓其領路?!?/p>
陳平安轉身離開桃林。
名為徐竦的小道童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頭才喝過三次的桃漿茶!”
桃魅在地底下諂媚道:“是哩是哩,這人好生不長眼,天大福緣也給錯過了。下次再來桃林,我便躲起來,再不見他了?!?/p>
徐竦怒道:“師父法旨,你也敢兒戲?!”
桃魅立即求饒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p>
一座遍植桃樹的古雅道觀內,一位鶴發童顏的老道人,正與一位干瘦老僧相對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卻披著一件異常寬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這一拳如何?”
老僧緩緩道:“過剛易折?!?/p>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一杯茶,又問,“你覺得這杯桃漿茶,需不需要留著?你猜那年輕人會不會重返桃林,來這觀中一飲而盡?”
老僧神sè木訥,“言多必失?!?/p>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遙巾而已,身上道袍老舊尋常,也無半點仙家風采。
他輕輕嘆息,“壁畫城三位神女已經走出畫卷,各隨其主。又有別洲上五境修士與那賀小涼聯袂闖入鬼蜮谷,去往京觀城,楊崇玄還有抓住福緣的跡象。如果那蒲禳再折騰出一點動靜,惹了竺泉親自出手,這鬼蜮谷,徹底亂成一鍋粥后,咱們這處僅剩的世外桃源,說不定也要與清凈無緣了?!?/p>
枯槁老僧點頭道:“真君遠見?!?/p>
聽到蒲禳二字之時,老僧心中默念,佛唱一聲。
老道人其實已經察覺到對方的心境異樣,只是雙方知根知底,無需多說。
老道人舉目望去,“你說于我們修道之人而言,連生死都界限模糊了,那么天地何處,才不是牢籠?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夠真正心安?!?/p>
老僧思量片刻,低頭合十,露出那一雙干枯卻呈現出金黃sè的手掌,“貧僧佛法,尚且撐不起這件袈裟,如何能見佛祖,如何能問一問這千古疑難?!?/p>
老僧緩緩起身,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老道人不與這位老友講究繁文縟節,點頭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圓月寺,與小玄都觀如出一轍,都是桃林當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嬰,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轉千年,也見不著、走不入。
寺廟內,梵音裊裊,有老和尚坐在蒲團上坐定,有僧人在廊道低頭緩行,有小沙彌在樹下勤快掃地,各自忙碌,兩兩之間,并無言語交匯。
枯槁老僧站在原地,視野中,那些僧眾,其實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繞過了那座云霧彌漫不見金佛的大雄寶殿,老僧雙手合十,神sè虔誠,默默向前行去。
這位金身羅漢幾乎大圓滿的老僧身旁,陸陸續續,有一位位與他眉眼相似卻年齡懸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憑空出現,總計四位,各有問話,只是老僧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前行。
一位年少僧人神sè惋惜,道:“為何不飲下那杯桃漿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數年修行!離著西方凈土佛國,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p>
一位中年僧人怒氣沖沖,對著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么佛法?鬼蜮谷那么多魑魅魍魎,為何不去超度!”
一位身披華美袈裟的僧人,神sè倨傲,斜視老僧,嗤之以鼻道:“這般苦修,非是正法?!?/p>
一位年齡相貌與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輕聲問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后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僧人,背對著始終步伐堅定、緩緩前行的老僧,年輕僧人望向一處桃花爛漫的竹木藩籬,癡癡念道:“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p>
老僧身形微滯,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后,又恢復平常腳步。
若是不抬頭看,凡夫俗子進了這座寺廟,只會覺得陽光普照。
其實一抬頭,就會看到是一輪勾月懸空的光景。
小玄都觀內,老道人來到一棵高聳入云的桃樹下,蹲下身,雙指捻出一些泥土,輕輕搓動。
老道人指尖泥土,是那山上修士夢寐以求的萬年土,重如金鐵。
老道人沉默無言。
土壤實則也有年歲一說,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動如山,其實不全然。歸根結底,還是俗子陽壽有數,光yīn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長遠。所以佛家有云,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而大圓月寺那個老僧便以此作為禪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賞月。
至于這位老道士,則是看得更靜一些,看這些泥土死物的歲月變遷。
道觀寺廟為鄰,與那老僧更是各說各法已千年,還是沒能爭出個高低。
現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還是老僧先證菩薩了。
小道童徐竦戰戰兢兢來到師父身邊,發現師父正在沉思,徐竦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沒有轉頭,開口笑問道:“在觀外,非但沒能抖摟威風,還給一個年輕武夫教訓了一通,你覺得他那番話,說的有理嗎?”
小道童手捧拂塵,悶悶不樂道:“說得有理,與我何關?!?/p>
老道人點點頭,丟了土壤,以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抹平,站起身后,說道:“有靈萬物,以及有情眾生,漸次登高,就會越來越明白大道的無情。你要是能夠學那龍虎山道人的斬妖除魔,日行善事,積攢功德,也不壞,可隨我學無情之法,問道求真,是更好?!?/p>
老道人笑了笑,“無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濫殺無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時成歲,天地有常?!?/p>
小道童鄭重其事地向師父打了個稽首。
老道人轉頭望向大圓月寺方向,輕聲道:“貪嗔癡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頭苦修,那終究是不是正法禪定,而是邪定?!?/p>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邊,“徐竦,你若是暫時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嘗試一下,選擇當個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記,涉世行善,跟這個世道還給你的好與壞,關系不大。殊途同歸,這也是無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p>
小道童搖頭道:“做不來那種好人?!?/p>
老道人不置可否。
小道童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正的玄都觀,也是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開嗎?”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該待在這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親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頭師父讓這頭桃魅馱山而走,離了這鬼蜮谷后,你可以先去那姓賀的年輕宗主身邊修行,再找機會去往青冥天下,拜訪玄都觀的機會,自然會更大一些?!?/p>
小道童使勁搖頭道:“不去不去!師父在哪兒修道,我就在哪兒修行?!?/p>
老道人拍了拍小道童的腦袋。
小道童笑瞇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記起,已經好久不曾喝過一碗搖曳河的yīn沉茶了。千年過后,想來滋味只會更加綿醇?!?/p>
————
暮sèyīn沉,距離青廬鎮已經不算太遠,兩百里路途而已,陳平安途經一座幽綠湖泊。
先前在遠處山頭,看到這邊燃起一堆篝火,陳平安便趕過來,若是遇上了夜游的yīn靈,正巧可以打殺了好賣錢。
這趟鬼蜮谷之行,歷練不多,只是在烏鴉嶺打了一架,在桃林不過遞了一拳而已,可掙錢倒不算少。
那件膚膩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還有十幾具價值不菲的瑩瑩白骨,至于后者具體能賣出什么樣的價格,還不好說。
至于寶鏡山深澗之水,雖然不算值錢,可好歹省去陳平安一些小麻煩,之前一口氣喝下兩斤山澗水,然后呼吸吐納,心神沉浸,以內視之法,心神進入水府中,水府中那些綠衣童子們,頗為雀躍開懷。
湖邊所見,讓人有些意外,是那身穿泥金sè的俊逸少年,帶著兩位扈從,應該是打算在湖邊歇腳過夜。
陳平安算了算腳力和路線,對方應該是去過了蘭麝鎮后,游覽完畢,便重新沿著“官路”直奔青廬鎮而來,所以與繞來繞去的自己碰了頭。
那么這座不起眼的小湖,應該就是《放心集》上的銅綠湖了,此地與附近的銅官山,是成雙成對宛如道侶的山水。
銅綠湖里邊有兩種魚,極負盛名,只是垂釣不易,規矩極多,陳平安當時在書上看過了那些繁瑣講究后,只好放棄。
湖中有一種魚鱗金黃的蠃魚,生有雙翼,音如鴛鴦,極其名貴珍稀,百年不遇,傳說蠃魚都是成雙成對出現,只要獲得其中一尾,捕撈上岸后,另外一尾蠃魚就會自行上岸,進入魚籠。一對巴掌大小的蠃魚,渾身是寶,能夠賣出兩顆谷雨錢,傳聞食之可以不受世間任何夢魘糾纏。
此外就是銀sè的鯉魚,這種銀鯉極大,號稱一年一斤,百年之后,此魚在水中氣力極大,不似蠃魚,銀鯉并非此湖獨有,被修士譽為小湖蛟,血肉鱗片皆無奇異,只有一處奇妙,那就是屬于蛟龍后裔旁支的銀鯉,在存活百年之后,就會生有兩根蛟龍之須,寸余長,然后每過三百年,須長一寸,若是能夠生長成一尺長的蛟龍之須,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寶了。煉制縛妖索和拂塵,增添此物,最是錦上添花,妙用無窮。
只不過陳平安闖過蛟龍溝,去過倒懸山,知道世間猶有道人,以貨真價實的蛟龍之須,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塵。
所以對于在銅綠湖極難撞見的蠃魚和銀鯉,陳平安并沒有什么太重的覬覦之心。
因為太耗光yīn。
《放心集》上的所有捕獲記錄,修士都耗時極長,動輒幾個月乃至半年,期間還需要與兩種仙家魚類斗智斗勇,而且經常會失之交臂。
相較于銅綠湖,陳平安還是對銅官山更寄予希望,那邊山上,有血統不純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出沒。
陳平安出現后,少年神sè自若。
那位挎弓佩刀的六境女子武夫,挪了挪位置,擋在主人和那個不速之客之間。
黑袍老者始終面無表情,一手持杏黃瓷酒壺,一手持一大塊醬肉,細嚼慢咽。
陳平安便在遠處拾取枯枝,也點燃一堆篝火。
那主仆三人顯然是奔著銅綠湖而來,黑袍老者吃過酒肉后,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節節青翠晶瑩的綠竹,然后拼湊出一根極長魚竿,魚線纖細如發,金sè魚鉤卻大如手掌。少年沒有閑著,卷起袖口,蹲在水邊,準備打窩的餌料,在一只打木盆內將使勁搓動,時不時加一勺湖水,還要取出一只瓷瓶,倒入幾滴腥味極重的朱紅sè水珠。
陳平安本就喜好釣魚,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女子在少年身邊低聲言語。
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額頭汗水,言語了幾句。
女子便起身走向陳平安。
陳平安起身說道:“抱歉,并非有意窺探?!?/p>
女子神sè冷漠,只是措辭還算溫和,“看著無妨。不過我家少爺說了,垂釣銀鯉,比較忌諱岸上發出聲響,稍有動靜,銀鯉就會聞聲遠遁,所以打窩過后再半個時辰,當我們拋竿,可能需要你我雙方都熄滅篝火,還不能隨便走動。公子若是覺得拘束,可以遠離岸邊歇息?!?/p>
陳平安點點頭,熄滅篝火,干脆去了遠處,坐在一棵大樹上,雙手籠袖,遠觀一行三人的夜間垂釣仙家魚。
期間那少年見了陳平安竟然直接熄滅了篝火,轉頭歉意一笑,陳平安也笑著點頭致意。
女子返回少年身邊,輕輕松了口氣。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這一盆盆打窩下去,這銅綠湖真要漲水一尺了啊?!?/p>
女子無奈而笑。
垂釣大澤巨湖當中的奇異魚類,打窩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錢,魚類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釣客一擲千金,自家少爺是從來不吝嗇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傳,少爺就有了袁一尺的綽號。
陳平安雖然離著遠,但是看得出來,那個渾身富貴氣的少年,光是打窩一事,就砸下一大筆本錢。
不是幾顆雪花錢的事情,說不定一兩顆小暑錢都有了。
打窩之后,那三人便開始安靜等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山澗水,開始閉目養神。
當那黑袍老者開始拋竿,陳平安才睜眼。
呼嘯成風。
魚線拋出一個巨大弧度,遠遠墜入銅綠湖中央地帶。
長夜漫漫。
夜釣大魚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個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根花梨小凳上,雙手托著腮幫,哈欠不斷。
女子依舊站在少年身后,防備著遠處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游俠,下山游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兩個時辰后,少年已經開始打瞌睡。
黑袍老者幾次輕輕提竿散餌,然后繼續拋竿,耐心極好。
那女子武夫更是紋絲不動。
陳平安靠著樹干,仰頭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云海蒼茫間。
浩然天下有千山萬水,唯有一輪月。
陳平安怔怔出神。
聽說山上有許多仙人手筆的神仙圖,一幅畫卷上,會有那日升月落,四季交替,花開花謝。
天地怎么會這么大,人怎么就這么渺小呢?
為什么一個人長大后,就會覺得孤單呢。
陳平安輕輕壓下斗笠,遮掩面容。
寧姑娘,我很好,你還好嗎?
第一
就是我
插一下
祝大家元宵節快樂!!
第二是我?
臥槽,好早啊
祖國啊 我親愛的祖國
再占一層先
元宵節快樂
元宵快樂 今天真早
終于更新了
祝大家元宵節快樂
五毒未盡
這章挺好
經常曠課,該打。
過節都寫的如此應景,贊了
兄弟,巧啊
難得這么早更
唉唉唉唉哎?。?!
明天沒有更新 后天恢復更新 么么噠!
我的寧姑娘,估計都快要嫁人了
感動?。?!總管終于來了??!這章我也要分三天看??!
今天不錯,過癮
大章啊,加雞腿
但求安寧
這章也太水了吧
陳十一,什么時候才能和劍靈姐姐去往劍氣長城?。。?!
想去劍氣長城?最少要到十月份嘛!
孤單?劍客都這樣,習慣就好。
這個劇情太磨嘰了,賀小涼等的花都謝了,估計沒有等到陳平安死了和她冥婚,反而她等的老死了,反過來和陳平安冥婚。
這章??
長,不知道持久不
不能催你了,越催越水
我的寧姑娘,你在何處啊
能不能讓我在水一點
按照這種進度,陳平安起碼在谷里晃兩個月
陳平安你在磨嘰我第三個孩子都要生出來了
總管跟我一樣,都是釣魚愛好者,絕對的!
又拿大毛老師打窩說事
總管啊,不要么么噠了。。速度更吧
總管辛苦
寧姑娘,快有200章沒出現了吧
書里的道理很多,書外的人生很長。
老娘到底是不是女主啊,這么多章就出來兩次
3山九侯鏡本命屬土。水虧土弱,水豐土強。
3山九侯鏡本命屬土。水虧土弱,水豐土強。鏡不在水內,在水外。存在天地間時,3山為廓、水為面、九侯為權柄,自成世界,金釵為契機,太真為器靈。融入巧穴化鏡。所以3山九侯鏡是陳平安必得的土屬性福緣。除非這又是一次道儒的心境拔河,陳平安得到后又廢去。被作者設套,得也輸不得也輸。并落得殘破的身體。陳平安得到的是堅強的意志、不屈的天地奧義還有一顆廢去土屬性后剩下的土屬性的種子或者叫土屬性的規則吧,體內水屬性因境界提升泛濫成災時重生。
陳平安的5行歸屬應該是這樣的,金和木還有火已有了,只是他不知道或沒融進身體。融入身體的是水,先得水。后以水為契機,得水土相融相克的土。后以土為契機,得土金相容相克的金。接著是火、是木。然后一一廢去。也許是機緣也許是必然。留在他心里的是種子或者叫規則或稱道理也可。當他成神的那天,他得到最大的道理是,5行器物都是身外之物,道理才是自己的。
路不平有人鏟,理不平有人管??粗腥丝偨o陳平安下套心里很不舒服。暗套不會下,下幾個明套吧。別以為自己是作者就可為所欲為,想要誰得福源誰就得,想誰死就誰死,想慢就慢,想快就快,想斷更就斷更。想水就水,今天我先給你兩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