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出拳并無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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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樓一樓,已經擺放了一排博古架,木sè素雅,錯落有致,格子多,寶貝少。
陳平安就想要從方寸物和咫尺物當中取出物件,裝點門面,結果陳平安愣了一下,照理說陳平安這么多年遠游,也算見識和經手過不少好東西了,可貌似除了陸臺購自扶乩宗喊天街然的所贈之物、吳懿在紫陽府饋贈禮物,再加上陳平安在池水城猿哭街購買的那幅仕女圖,以及老掌柜當彩頭贈送的幾樣小物件,似乎最后也沒剩下太多,家底比陳平安自己想象中要薄一些,一件件寶貝,如一葉葉浮萍在水中打個旋兒,說走就走,說沒就沒。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石毫國和梅釉國邊境上的那座關隘,“留下關”,名為留下,可其實哪里留得住什么。
有些是暫借別人,例如在魏羨身上的祖宗甘露甲“西嶽”,盧白象腰間的狹刀停雪,隋右邊背后的癡心劍,魏檗手上的“吾善養浩然氣”玉牌,顧璨那邊的兩座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等等。
更多是直接送出手了,比如彩衣國胭脂郡得來的那枚城隍顯佑伯印,落魄山眾人,山崖書院眾人,誰沒得到過陳平安的贈禮?不說這些熟人,就算是石毫國的狗肉鋪子,陳平安都能送出一顆小暑錢,以及梅釉國春花江畔山林中,陳平安更是既掏錢又送藥。更早一些,在桂花島,還有為了喂養一條年幼小蛟而灑入水中的那把蛇膽石,不計其數。
陳平安自嘲道:“送人之時唯豪氣,事后想起心肝疼?!?/p>
想了想,陳平安揉了揉下巴,暗自點頭道:“好詩!”
蓮花小人兒原本坐在桌上休憩,聽到陳平安的言語后,立即后仰倒去,躺在地上,僅剩一條小胳膊,在那兒使勁拍打肚皮,笑聲不斷。
看著小家伙活波可愛的模樣,陳平安也挺開心的。
在落魄山,這會兒只要不是馬屁話,陳平安都覺得悅耳動聽。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撓著小家伙的咯吱窩,小家伙滿地打滾,最后仍是沒能逃過陳平安的戲耍,只好趕緊坐起身,正襟危坐,鼓著腮幫,僅剩一條胳膊,輕輕晃動,伸手指了指書桌上的一疊書,似乎是想要告訴這位小夫子,書桌之地,不可嬉戲。
陳平安笑著停下動作。
從方寸物和咫尺物中取出一些家當,一件件放在桌上。
如今家當只是比預期少,陳平安的家底還是相當不錯了,又有山頭進賬不說,當下就背著一把劍仙,這可不是老龍城苻家剮下的蚊子腿肉,而是實打實的一件半仙兵。
那件從蛟龍溝元嬰老蛟身上剝下的法袍金醴,本就是海外修道的仙人遺物,那位不知名仙人飛升不成,只得兵解轉世,金醴沒有隨之灰飛煙滅,本身就是一種證明,所以得知金醴能夠通過吃下金精銅錢,成長為一件半仙兵,陳平安倒是沒有太大驚訝。
一條殘缺不全的核桃手串,每顆核雕,都相當于尋常金丹地仙的致命一擊。
一襲淡薄青衫法袍,品秩并未到達法寶,只是陳平安很喜歡,總覺得那件法袍金醴的白衣勝雪,太扎眼。
核桃串子和青衫法袍,去往北俱蘆洲的時候,也都要隨身攜帶。
桌上物件眾多。
兩枚印章還是擺在最中間的地方,被眾星拱月。
陳平安開始默默算賬,欠債不還,肯定不行。
朱斂曾經說過一樁經驗之談,說借錢一事,最是友誼的驗金石,往往很多所謂的朋友,借出錢去,朋友也就做不得了??煽倸w會有那么一兩個,借了錢會還,朱斂還說還錢分兩種,一種是有錢就還上了,一種暫時還不上,說不定卻更可貴,就是暫時還不上,卻會次次打招呼,并不躲,等到手頭寬裕,就還,在這期間,你若是催促,人家就會愧疚道歉,心里邊不埋怨。
朱斂說最后這種朋友,可以長久往來,當一輩子朋友都不會嫌久,因為念情,感恩。
當時陳平安笑著問朱斂,是不是打算借錢?而且一時半會兒不會還我?
朱斂低頭哈腰,搓著手,說少爺真是學究天人,未卜先知。
佝僂老人果真厚著臉皮跟陳平安借了些雪花錢,其實也就十顆,說是要在宅子后邊,建座私家藏書樓。
陳平安當然借了,一位遠游境武夫,一定程度上涉及了一國武運的存在,混到跟人借十顆雪花錢,還需要先嘮叨鋪墊個半天,陳平安都替朱斂打抱不平,不過說好了十顆雪花錢就是十顆,多一顆都沒有。
陳平安要求以后朱斂造好了藏書樓,必須是落魄山的禁地,不許任何人擅自出入。
朱斂答應下來。陳平安估摸著龍泉郡城的書肆生意,要紅火一陣了。
蓮花小人兒還在那邊擺弄著物件們,將它們一件件擺放得齊齊整整,陳平安都不知道小家伙這個習慣到底是隨誰。
陳平安由著它忙碌,自顧自打著算盤。
青峽島密庫房,珠釵島劉重潤,都是欠了錢的。
但是真正的大頭支出,注定是和顧璨聯手籌辦的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真要放開手腳,可以成為兩個無底洞,絕對不是幾顆谷雨錢的事情。
若是尋常小國君主、富豪設置大醮、道場,所請道人高僧,多半不是修行中人,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數,故而開銷不算太大,
幾萬兩到幾十萬兩,都能辦上一兩場,哪怕是需要耗費五十萬兩白銀,折算成雪花錢,就是五顆小暑錢,半顆谷雨錢。在寶瓶洲任何一座藩屬小國,都是幾十年不遇的盛舉了。
可一旦涉及修道之人,尤其是聘請地仙坐鎮,要與各地著名的道觀寺廟的老神仙們打交道,人家即便宅心仁厚,菩薩心腸,笑著說一個“隨便”,一句“看著給”,那陳平安和顧璨掏銀子的時候,真敢“隨便”了?而且陳平安在離開書簡湖之前,就與顧璨商量過,兩場法事,宜大不宜小,而且必須確保沒有沽名釣譽之輩,借機渾水摸魚,不然就不是浪費神仙錢的事情,而是耽誤了那些yīn靈鬼物的yīn德福報和投胎轉世。
所以在兩年內,顧璨要接連舉辦兩場法事,那會是一場極其耗費心力、考驗眼力、需要相當耐心的事情。
這也是陳平安對顧璨的一種磨礪,既然選擇了改錯,那就是走上一條極其艱辛坎坷的路途。
當年在書簡湖南邊的群山之中,妖魔橫行,邪修出沒,瘴氣橫生,可是比這更難熬的,還是顧璨背著的那只下獄閻羅殿,以及一場場送行,顧璨中途有兩次就差點要放棄了。
改錯,不是一句我知道錯了,然后就云淡風輕,走點遠路,砸點神仙錢錢,就可以心安理得,好像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壯舉、善舉。
天底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事!
不過陳平安其實心知肚明,顧璨并未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顧璨的心性,仍然在游移不定,只是他在書簡湖吃到了大苦頭,差點直接給吃飽撐死,所以當下顧璨的狀態,心境有些類似陳平安最早行走江湖,在模仿身邊最近的人,不過只是將為人處世的手段,看在眼中,琢磨之后,化為己用,心性有改,卻不會太多。
顧璨大體上還是那個顧璨。
只是更懂得規矩二字的分量而已。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把劍仙掛于壁上。
陳平安來到屋外檐下,跟蓮花小人兒各自坐在一條小竹椅上,普通材質,這么些年過去,早先的翠綠顏sè,也已泛黃。
陳平安坐在那里,開始打盹,竹樓內外,春暖夏涼,一年四季,便是身體孱弱的凡俗夫子,在這邊久坐,都不用擔心著涼或是中暑,比崔東山在山崖書院的那棟院子,還要仙氣。
明天又要練拳了。
迷迷糊糊當中,好似在遠方,一處人心鬼蜮的污穢之地,依稀看到了開出一朵花,搖曳生姿。
陳平安沒有就此醒來,而是沉沉酣睡過去。
蓮花小人兒坐在隔壁椅子上的邊緣,揚起腦袋,輕輕搖晃雙腿,看到陳平安臉上帶著笑意,似乎夢見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
旭日東升,很快就朝霞萬里。
竹樓一震,坐在椅子上睡了一宿的陳平安陡然醒來。
直接脫了靴子,卷了袖管褲管,登上二樓。
來到二樓屋外,陳平安略作停頓,視線低斂,轉頭望去。
當時崔東山應該就是坐在這邊,沒有進屋,以少年容貌和性情,終于與自己爺爺在百年后重逢。
兩人對坐,到底說了什么,無人知曉。
陳平安剛要跨步走入屋內,突然說道:“我與石柔打聲招呼,去去就來?!?/p>
光腳老人置若罔聞,盤腿而坐,閉目凝神。
陳平安躍下二樓,也沒有穿上靴子,兔起鶻落,很快就來到數座宅邸毗鄰而建的地方,朱斂和裴錢還未歸來,就只剩下深居簡出的石柔,和一個剛剛上山的岑鴛機。沒見著石柔,倒是先看到了岑鴛機,高挑少女應該是剛剛賞景
散步歸來,見著了陳平安,扭扭捏捏,欲言又止,陳平安點頭致意,去敲開石柔那邊宅子的大門,石柔開門后,問道:“公子有事?”
陳平安點頭說道:“裴錢回來后,就說我要她去騎龍巷看著鋪子,你跟著一起。再幫我提醒一句,不許她牽著渠黃去小鎮,就她那忘性,玩瘋了什么都記不得,她抄書一事,你盯著點,再就是如果裴錢想要上學塾,就是龍尾溪陳氏開辦的那座,如果裴錢愿意,你就讓朱斂去縣衙打聲招呼,看看是否需要什么條件,如果什么都不需要,那是更好?!?/p>
石柔答應下來,猶豫了一下,“公子,我能留在山上嗎?”
陳平安笑道:“如果你實在不愿意跟外人打交道,也可以,但是我建議你還是多適應龍泉郡這座小天地,多去文武廟走走看看,更遠一點,還有鐵符江水神祠廟,其實都可以看看,混個熟臉,總歸是好的,你的根腳底細,紙包不住火,即便魏檗不說,可大驪能人異士極多,遲早會被有心人看穿,還不如主動現身。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你最后怎么做,我不會強求?!?/p>
石柔有了些笑臉,點頭道:“那奴婢試試看?!?/p>
陳平安無奈道:“以后在外人面前,你千萬別自稱奴婢了,別人看你看我,眼神都會不對勁,到時候說不定落魄山第一個出名的事情,就是說我有怪癖,龍泉郡說大不大,就這么點地方,傳開之后,咱倆的名聲就算毀了,我總不能一座一座山頭解釋過去?!?/p>
石柔忍著笑,“公子心思縝密,受教了?!?/p>
陳平安更無奈了,趕緊擺手,“落魄山不缺你的馬屁?!?/p>
石柔自然而然,掩嘴而笑。
陳平安心中哀嘆,返回竹樓那邊。
因為宅子不遠處,一個看似散步實則偷偷打量這邊的少女,都已經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岑鴛機躡手躡腳,趕緊溜走,總覺得瞧見了什么了不得的真相,關上門后,岑鴛機輕輕拍著胸脯,喃喃道:“別怕別怕,這樣倒好了,多半不會對你心懷不軌?!?/p>
少女心中悲苦,本以為搬家逃離了京畿家鄉,就再也不用與那些可怕的權貴男子打交道,不曾想到了小時候無比憧憬的仙家府邸,結果又碰上這么個年紀輕輕不學好的山主。到了落魄山后,關于年輕山主的事情,朱老神仙不愛提,任由她旁敲側擊,盡是些云遮霧繞的好話,她哪敢當真,至于那個名叫裴錢的黑炭丫頭,來無影去如風,岑鴛機想要跟她說句話都難。
二樓內。
當陳平安站定,光腳老人睜開眼,站起身,沉聲道:“練拳之前,自我介紹一下,老夫名為崔誠,曾是崔氏家主?!?/p>
陳平安有些意外。
這還是老人第一次自報名號。
老人緩緩道:“君子崔明皇,之前代替觀湖書院來驪珠洞天討債的年輕人,按照族譜,這小子應當喊崔瀺一聲師伯祖。他那一脈,曾是崔氏的偏房,如今則是嫡長房了,我這一脈,受我這莽夫連累,已經被崔氏除名,所有本脈子弟,從族譜除名,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豪門世族之痛,莫大如此。之所以淪落至此,因為我曾經神志不清,流落江湖市井百余年光yīn,這筆賬,真要清算起來,用武夫手段,很簡單,去崔氏祠堂,也就是一兩拳的事情??扇羰俏掖拚\,與孫兒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只要還自認讀書人,就很難了,因為對方在家規一事上,挑不出毛病?!?/p>
陳平安點頭,表示理解。
藕花福地的光yīn長河當中,松籟國歷史上,曾有一位位極人臣的權勢高官,因為是庶出子弟,在生母的靈位和族譜一事上,與地方上的家族起了糾紛,想要與并無官身的族長兄長商量一下,寫了多封家書回鄉,措辭誠懇,一開始兄長沒有理睬,后來大概給這位京官弟弟惹煩了,終于回了一封信,直接駁回了那位首輔大人的提議,信上言語很不客氣,其中有一句,便是“天下事你隨便去管,家務事你沒資格管”。那位高官到死也沒能得償所愿,而當時整個官場和士林,都認同這個“小規矩”。
那么為何崔誠沒有現身家族,向祠堂那些螻蟻遞出一拳,那位藕花福地的首輔大人,沒有直接公器私用,一紙公文,強行按牛喝水?
明明可以做到,卻沒有將這種看似脆弱的規矩打破?
陳平安略作思量。
這大概就是崔誠能夠今日有身前無人的境界,那位首輔能夠身居廟堂之高,雙方的根本脈絡之一。
當陳平安一旦下定決心,真的要在落魄山開創門派,說復雜無比復雜,說簡單,也能相對簡單,無非是務實在物,燕子銜泥,積少成多,務虛在人,在理,慢而無錯,穩得住,往上走。
都需要陳平安多想,多學,多做。
崔誠突然說道:“崔明皇這個小子,不簡單,你別小覷了?!?/p>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
他有什么資格去“小覷”一位書院君子?
觀湖書院那位賢人周矩的厲害,陳平安在梳水國山莊那邊已經領教過。
而桐葉洲鐘魁當年同樣是書院君子。
崔明皇,被譽為“觀湖小君”。
是寶瓶洲書院最出類拔萃的兩位君子之一。
本該按照與那位既是大驪國師也是他師伯祖的約定,崔明皇會光明正大離開觀湖書院,以書院君子的身份,出任大驪林鹿書院的副山主,而披云山這座書院的首任山主,本該是以黃庭國老侍郎身份現世的那條老蛟,再加上一位大驪本土碩儒,一正兩副,三位山主,皆是過渡,等到林鹿書院獲得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程水東就會卸任山主一職,大驪老儒更無力也無心爭搶,
崔明皇就會順水推舟,成為下一任山主。
如此一來,觀湖書院的面子,有了。實惠,自然仍是大半落在崔瀺手中,早就與之密謀的棋子崔明皇,得了夢寐以求的書院山主后,心滿意足,畢竟這是天大的殊榮,幾乎是讀書人的極致了,何況崔明皇只要身在大驪龍泉,以崔瀺的算計能力,任你崔明皇還有更多的“志向高遠”,多半也只能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教書育人,乖乖當個教書匠。
只是后來形勢變化莫測,許多走向,甚至出乎國師崔瀺的預料。
例如那座大驪仿造白玉京,差點淪為曇花一現的天下笑談,先帝宋正醇更是身受重創,大驪鐵騎提前南下,崔瀺在寶瓶洲中部的諸多謀劃,也拉開序幕,觀湖書院針鋒相對,一鼓作氣,派遣多位君子賢人,或是親臨各國皇宮,斥責人間君王,或是擺平各國亂局。
尤其是打醮山跨洲渡船在朱熒王朝境內的墜毀,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橫空出世,向朱熒背后的觀湖書院施壓,不但惹來一洲修士的眾怒,如此一來,觀湖書院就跟大驪宋氏也算徹底撕破了臉皮,崔明皇就只能滯留于書院,無法出任林鹿書院的副山主。據說這位君子這些年在書齋內潛心學問,未有絲毫的虛度光yīn,書院上下,對其贊譽有加。
陳平安有些奇怪。
這次練拳,老前輩似乎很不著急“教他做人”。
以往皆是直來直往,拳拳到肉,好像看著陳平安生不如死,就是老人最大的樂趣。
今天竟然是以閑聊作為開頭,并且沒少聊。
崔誠不是那種別扭的性情,雖然不太符合自己的脾氣,可還是第二次主動提及了裴錢的習武一事,問道:“就這么想要給裴錢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
委實是裴錢的資質太好,糟踐了,太可惜。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大人的某句無心之語,自己說過就忘了,可孩子說不定就會一直放在心頭,更何況是前輩的有心之言?!?/p>
崔誠皺了皺眉頭。
話里有話。
自然是埋怨他早先故意刺裴錢那句話。這不算什么。但是陳平安的態度,才值得玩味。
陳平安似乎在刻意回避裴錢的武道修行一事。說句好聽的,是順其自然,說句難聽的,那就是好像擔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當然,崔誠熟悉陳平安的秉性,絕不是擔心裴錢在武道上趕超他這個半吊子師父,反而是在擔心什么,比如擔心好事變成壞事。
崔誠不悅道:“有話直說,”
陳平安欲言又止。
崔誠呵呵笑道:“這會兒不說也行,我自有手段打得你主動開口?!?/p>
陳平安倒也硬氣,“怎么個打法?若是前輩不顧境界懸殊,我可以現在就說??扇绻拜呍敢馔城写?,等我輸了再說?!?/p>
崔誠說道:“那你現在就可以說了。我這會兒一見你這副欠揍的模樣,就手癢,多半管不住拳頭的力道?!?/p>
陳平安心中罵娘不已。
這次返鄉,面對朱斂“喂拳”一事,陳平安內心深處,唯一的憑仗,就是同境切磋四個字,希冀著能夠一吐惡氣,好歹要往老家伙身上狠狠錘上幾拳,至于此后會不會被打得更慘,無所謂了??偛荒軓娜车轿寰?,練拳一次次,結果連老人的一片衣角都沒有沾到。
陳平安嘆了口氣,將那個古怪夢境,說給了老人聽。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吐露此事。
老人沉默不語。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能否幫著解夢?或是按照我們家鄉老話,夢境是反著來的?”
老人嗤笑道:“好嘛,又是個要不得的大心結,一個是怕死,一個怕自己本事不濟,怎么,陳平安,走了遠路,膽子越來越小了?”
陳平安搖頭道:“正因為見過世面更多,才知道外邊的天地,高人輩出,一山還有一山高,不是我瞧不起自己,可總不能妄自尊大,真以為自己練拳練劍勤勉了,就可以對誰都逢戰必勝,人力終有窮盡時……”
老人一臉嫌棄,冷笑道:“愚不可及!”
陳平安真誠求教,“前輩請講?!?/p>
老人瞬間起身,陳平安依舊是心有感應,手腳卻慢于心,一如當年燒瓷拉坯,手心不一,只能經常出錯。
起身不是陳平安太“慢”,實在是一位十境巔峰武夫太快。
陳平安只得抬起雙臂,擋在身前,仍是給崔誠一記膝撞砸在額頭,整個人高高飛起,撞在墻壁上,一摔而下,又給老人一腳踹中腹部,踢得直接砸在天花板上,重重墜地,最后被老人一腳踹中額頭,陳平安身軀瞬間倒滑出去,撞在墻根那邊,大口嘔血,毫無還手之力。
真是記仇。
以膝撞偷襲,這是之前陳平安的路數。
崔誠雙臂環胸,站在屋子中央,微笑道:“我那些金玉良言,你小子不付出點代價,我怕你不知道珍貴,記不住?!?/p>
陳平安站起身,吐出一口血水。
崔誠問道:“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裴錢習武懈怠,就躲得過去了?唯有武夫最強一人,才可以去跟老天爺掰手腕!你那在藕花福地逛蕩了那么久,號稱看遍了三百年光yīn流水,到底學了些什么狗屁道理?這也不懂?!”
陳平安根本不用眼睛去捕捉老人的身形,剎那之間,心神沉浸,進入“身前無人,只顧自己”那種玄之又玄的境界,一腳重重踏地,一拳向無人處遞出。
可是這一拳給崔誠隨手撇開,胸前仿佛被一記重錘砸中,陳平安后背緊貼墻壁,手肘抵住,加上松垮拳架的驟然發力,如弓弦緊繃后的陡然發力,以比倒退速度更快的身形,掠向老人,不曾想就像自己撞到槍口上去,給老人一手臂甩中脖頸,直接將陳平安摔在了地板上,力道之大,以至于陳平安身體在地上彈了數次,直到被老人一腳踩中額頭。
老人低頭看著七竅流血的陳平安,“有點小意思,可惜氣力太小,出拳太慢,意氣太淺,處處是毛病,拳拳是破綻,還敢跟我硬碰硬?小娘們耍長槊,真不怕把腰肢給擰斷嘍!”
陳平安雙手一拍地面,身形倒轉,雙腳朝天,腦袋滑出老人的腳底板,以手撐地,猛然旋轉,堪堪躲過老人輕描淡寫的一記鞭腿。
不料老人微微抬袖,一道拳罡“拂”在以天地樁迎敵的陳平安身上,在空中滾雪球一般,摔在竹樓北側門窗上。
老人沒有追擊,隨口問道:“大驪新五岳選址一事,有沒有說與魏檗聽?”
陳平安掙扎著起身,搖頭,“有想過說,只是考慮過后,還是算了,大驪頭等機密要事,不敢隨便泄露,跟魏檗朋友歸朋友,總不能賣了自己學生來換人情。何況如今魏檗樹大招風,暗箭難防,還是小心為妙?!?/p>
崔誠依舊站在原地,點頭道:“自家事,事情可做不可做的事情,可以做做看。說是非,話可說不可說的時候,最好就別說了?!?/p>
陳平安心中默默記住這兩句老人老話,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千金不換。
崔誠一聲暴喝,“對拳之時,也敢分心?!”
陳平安看似分心,實則以劍氣十八停秘術,化用在純粹真氣的轉換上,硬生生熬出半口真氣,挨了老人一拳后,竟是忍著魂魄身處的劇痛,咬緊牙關,轟然出拳,拳變雙指,只差一寸,就能戳中老人的眉心處。
老人伸手握住陳平安的兩根手指,一拽再一踹,打得陳平安整個人騰空,然后挪出數步,轉變方位,如蹲馬步,再肩頭傾斜,撞向落地的陳平安,砰然一聲,陳平安再次跟竹樓墻壁過意不去,最后只能癱靠著墻壁,是真站不起來了,那半口真氣,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拼命路數,何況對上老人后,只有自損八百。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一說一,如今的你,不算一無是處,當年打熬三境底子的時候,你出拳就只有憨傻二字可以形容,可沒有今天這份腦子,看來拳頭挨得多了,腦子也會變得靈光?!?/p>
陳平安面無表情,抹了把臉,手上全是鮮血,相比當年身軀連同魂魄一起的煎熬,這點傷勢,撓癢癢,真他娘的是小事了。
陳平安背靠著墻壁,緩緩起身,“再來?!?/p>
老人笑問道:“最后問你一個問題,你如此怕死,是有錢了就惜命,不愿意死,還是覺得自己不能死?”
陳平安趁機轉換一口純粹真氣,反問道:“有區別嗎?”
老人一拳已至,“沒區別,都是挨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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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和朱斂去牛角山送完信后,她剛跟那匹渠黃混得很熟了,與它商量好了以后雙方就是朋友,將來能不能白天闖蕩江湖、晚上回家吃飯,還要看它的腳力濟不濟事,它的腳力越好,她的江湖就越大,說不定都能在落魄山和小鎮往返一趟。至于所謂的商量,不過是裴錢牽馬而行,一個人在那兒絮絮叨叨,每次問話,都要來一句“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啊”,最多再伸出大拇指稱贊一句,“不愧是我裴錢的朋友,有求必應,從不拒絕,好習慣要保持”。
看得朱斂一臉從碗里夾出顆蒼蠅屎的表情。
結果一回落魄山,石柔就將陳平安的叮囑說了一遍。
裴錢只好與渠黃依依惜別,跟著石柔一起下山去往小鎮。
在那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如今除了做糕點的老師傅,依舊沒變,那還是加了價錢才好不容易留下的人,此外店里伙計已經換過一撥人了,一位少女嫁了人,另外一位少女是找到了更好的營生,在桃葉巷大戶人家當了丫鬟,十分清閑,經?;貋礓佔舆@邊坐一坐,總說那戶人家的好,是在桃葉巷拐角處,對待下人,就跟自家晚輩親人似的,去那邊當婢女,真是享福。
還有一位婦人,家里翻出了兩件世世代代都沒當回事的祖傳寶,一夜暴富,搬家去了新郡城,也來過鋪子兩次,其實是跟那位“名不正言不順”的阮秀姑娘炫耀來著,相處久了,什么阮師傅的獨女,什么遙不可及的龍泉劍宗,婦人都感觸不深,只覺得那個姑娘對誰都冷冷清清的,不討喜,尤其是一次小動作,給那阮秀抓了個正著,十分尷尬,婦人便腹誹不已,你一個黃花大閨女,又不是陳掌柜的什么人,啥名分也沒有,成天在鋪子這兒待著,假裝自個兒是那老板娘還是怎么的?
相比香味彌漫的壓歲鋪子,裴錢還是更喜歡附近的草頭鋪子,一排排的高大多寶格,擺滿了當年孫家一股腦轉手的古董雜項。
不過當年阮秀姐姐當家做主的時候,高價賣出些被山上修士稱為靈器的物件,之后就不怎么賣得動了,主要還是有幾樣東西,給阮秀姐姐偷偷封存起來,一次偷偷帶著裴錢去后邊庫房“掌眼”,解釋說這幾樣都是尖兒貨,鎮店之寶,只有將來碰到了大主顧,冤大頭,才可以搬出來,不然就是跟錢過不去。
裴錢當時就樂了,這是意外之喜啊,頓時笑得合不攏嘴,當時阮姐姐看著她的模樣,大概是覺得好玩,就拿了塊糕點送給裴錢。那還是阮秀第一次分糕點給她,之后裴錢正要開口討要,阮秀只要有,都不會拒絕。
今天,裴錢端了條小板凳放在柜臺后邊,站在那里,剛好讓她的個頭“浮出水面”,就像……是柜臺上擱了顆頭顱。
至于裴錢,覺得自己更像是一位山大王,在巡視自己的小地盤。
石柔站在裴錢一旁,柜臺確實有點高,她也只比踩在板凳上的裴錢稍微好點。
石柔有些奇怪,裴錢明明很依賴那個師父,不過仍是乖乖下了山,來這邊安安靜靜待著。
石柔忍不住問道:“裴錢,不擔心你師父練拳出了紕漏嗎?”
裴錢還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像是在玩誰是木頭人的游戲,她只是嘴唇微動,“擔心啊,只是我又不能做什么,就只好假裝不擔心、好讓師父不擔心我會擔心啊?!?/p>
石柔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按照那個鄭大風的口頭禪,就是腦殼疼。
裴錢嘆了口氣,依舊目視前方,“石柔姐姐,你覺得一個人,住在別人家里,那個人又不是你的什么朋友,那你需要給錢不?”
說得拗口,聽著更繞。
石柔疑惑道:“說什么呢?”
裴錢嘆了口氣,“石柔姐姐,你以后跟我一起抄書吧,咱倆有個伴兒?!?/p>
石柔哭笑不得,“我為啥要抄書?!?/p>
裴錢一本正經道:“抄書使人聰明啊?!?/p>
石柔后知后覺,終于想明白裴錢那個“住在別人家里”的說法,是暗諷自己寄居在她師父贈送的仙人遺蛻當中。
石柔伸出手指,想要學陳平安輕彈小丫頭的額頭。
結果裝木頭人看著前方的裴錢閃電躲開,然后恢復原樣,從頭到尾都沒有瞥石柔一眼,裴錢埋怨道:“別鬧,我在用心想師父呢!”
兩更?woc
突然之間的幸福啊~我去~
真正的幸福是養他半年然后一次性看個夠O(∩_∩)O
養半年也不夠啊
沒人嗎?
太爽了!舒服了
哦豁,lei了
賴客了
我操!
我了個大槽,今天這么早,占樓
幾樓????
歲歲年年人不同!
現在前十這么容易嘛?
不容易啊
第一次進前十
你想多了
至少還要寫一年半,我天啊。
措手不及的兩章 總管是把存貨都扔出來 撒手不干了嗎?
厲害的
沒多少人嘛
劍出無我!
唉??唉??唉??
上訂閱了,估計會有個小爆發吧,應該
頭一回二十樓以內啊
很抱歉你21樓
這算水嗎??????
別的地方早更了,這里更得遲
很溫馨
我怎么感覺小裴錢要倒霉了
粉群小姑娘,真好
這是之前了,但是這地方沒有更新而已。。
睡了睡了
都好夢
別累著了
那個,應該是前兩天更了,今天沒更。。。。別的地方更了
哎,,
想著看半篇,留著慢慢看,沒收住
陳平安練拳出劍要有劍來的感覺
其實每天都在更,只是這個網站沒更新。。。。
我們不一樣
所以那個夢連陳平安也覺得是賠錢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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