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章 練練
那個氣態雍容且來歷不明的女子,眼神贊許,微笑道:“記性真好?!?/p>
只是當年在廊橋里邊聽了個聲音,時隔多年,依舊只是聽了她在這邊的一句話,就可以確定無誤是當年舊人,聞聲而來。
那么到底是少年念舊呢,還是記仇?
陳平安面無表情,仔細打量起這位先前被稱呼為“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腳踩一雙踏青鞋,沒有懸掛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場身份的腰牌,圓領錦衣,衣衫竟是舊樣小團龍的僭越規制。
淡妝桃臉,滿面花靨,喝過了酒,朱唇得酒暈生臉。
陳平安曾經在一部文人筆札上見過,是古蜀舊時宮樣,名為宜春面妝。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蟬蛻和鳳仙花搗爛染指甲,極紅媚可愛,古稱螆蛦掌。
以一個彩sè繩結,系挽一頭青絲,青絲掛在胸前,如一條青sè瀑布傾瀉峰巒間。
陳平安將那繩結細看之下,發現那個不過銅錢大小的繩結,竟是以將近百余條纖細絲線擰纏而成,而且顏sè各異。
仿佛天下顏sè,盡在這條彩繩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這個封姨,身上沒有任何靈氣漣漪,沒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個人,始終纖塵不染。
就像她其實根本不在人間,而是在光yīn長河中的一位趟水遠游客,只是故意讓人看見她的身影罷了。
至于屋頂其余幾個大驪年輕修士,陳平安當然上心,卻沒有太過分心,反正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幾眼,就已經一覽無余。
那六位大驪精心培養出來的年輕人,不愧是久經廝殺的死士,在陳平安現身的一瞬間,各有腰牌代號的六位修道天才,誰都沒有出現絲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見其道心堅韌。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輕女子,無需步罡踏斗,無需念咒誦訣,就布陣自成小天地,護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現一處袖珍的海市蜃樓,顯化出一座仙府宮闕,山土皆赤,巖岫連沓,狀似云霞,靈真窟宅之內紫氣升騰,瓊臺玉室,軒庭瑩朗,鱗次櫛比,處處寶光煥然,其中響起靈寶唱贊,天籟縹緲,好似一處領銜諸岳的遠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懸“戌”字腰牌的小姑娘,雙手寶光煥然,布滿云紋符箓,有點類似縫衣人的手段。
她纖細肩頭出現了一尊類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極小,身材不過寸余高,少年形象,神異非凡,帶劍,穿朱衣,頭戴芙蓉冠,以雪白龍珠綴衣縫。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懸“辰”字腰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閉眼處,出現了一處電閃雷鳴的漩渦,腳下則出現了一處平鏡水面,星星點點的亮光當中,不斷有一棵棵蓮花抽發而起,搖曳生姿,花開又花落,枯萎墜水,再亭亭玉立且花開,周而復始。
午,符箓陣師,煉化了一整座大道殘缺的遠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為年紀小,體魄打熬還不到火候的緣故,暫時僅有雙臂用上了縫衣手段,卻能夠憑借天賦異稟的某種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劍仙的yīn魂。辰,身負一種佛家念凈觀想神通。
其余三人,劍修“卯”,儒家練氣士“酉”,道門修士“未”,都隱匿氣象極好,并未著急施展手段。
封姨環顧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來跟半個同鄉敘舊,你們不用這么緊張,嚇唬人的手段都收起來吧?!?/p>
六人無動于衷,顯然不是聽命于她。封姨也不惱,沒法子,自己只是個不記名的傳道人,她又憊懶,這么多年的傳授道法神通,屬于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勘驗成效,她都可以只丟出幾本冊子就作罷,學成學不成,各憑悟性緣法,與她又有什么關系。就像現在,六個小孩子不聽話,封姨就由著他們擺出陣仗,反正費勁耗神浪費靈氣的又不是她,繼續望向那個陳平安,笑問道:“不會怪我當年勸你停步吧?”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封姨在內七人,以示誠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輩?!?/p>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著和顏悅sè,一口一個前輩晚輩的,可是聽口氣,話里有話,劍仙氣性不小哩。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道:“前輩與齊先生很熟?”
封姨覺得有趣,沒有給出答案,笑著反問道:“你既然當上了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就是你的師兄了,怎么如今還稱呼齊先生?”
陳平安雙手籠袖,雙手十指交錯,身形微微佝僂幾分,笑瞇瞇道:“我愿意啊,我喜歡怎么稱呼就怎么稱呼。前輩就算管天管地,還真管不著這事兒?!?/p>
封姨嘖嘖道:“到底是長大了,脾氣跟著見長。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是很好說話的?!?/p>
陳平安笑道:“不瞞前輩,我其實現在也很好說話?!?/p>
封姨抬起一手,雙指輕輕擰轉那個彩sè繩結,笑吟吟不言語。
陳平安跟著不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冷場。
當年在廊橋道路上,先后有五位開口,藥鋪楊老頭是最后一個,也是陳平安當時唯一一個可以確定身份的存在。
這個封姨,則是陳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時,率先開口之人,她細語呢喃,天然蠱惑人心,奉勸少年跪下,就可以鴻運當頭。
她當年這句言語當中,撇開最熟悉不過的楊老頭不談,相較于其余四位的口氣,她是最無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閑來無事挑起花簾,見那院落里風中花搖落,就稍稍驅散慵懶,提起些許興致,隨口說了句,先別著急離開枝頭。
第二位開口的,就頗為不客氣,對陳平安口稱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滄桑,老氣縱橫,最后警告陳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靈,心性難測,思慮深邃,謀劃之事動輒牽連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厲sè的,未必惡意,和風細雨的,未必好心。
兇人yīn戾,哪怕聲音笑語,渾是殺機。吉人安祥,即使夢寐神魂,一樣和氣。
總之,連同楊老頭在內,沒有一人,希望他繼續前行??赡芤矝]有誰覺得一個斷了長生橋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資格、有本事、有福緣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齊先生。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那個陣師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門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才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了心相天地間的一口水井。
當站在翹檐那邊的一襲青衫投來視線,心相之中,水井井口處,就像出現了一雙天威浩蕩的金sè眼眸,甚至要比那金精銅錢更為粹然,甚至反客為主,審視著她這個窺探者的心相。
她心知肚明,這是陳平安在提醒自己,不該看的就不要看。
她看人,能夠依稀瞧見一個模糊的心相,這是天生的,后天修行,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一個人能不能登山修行,得看老天爺愿不愿意打賞這碗仙家飯。
劍修之外,符箓一道和望氣一途,都比較難學,更多是靠練氣士的先天資質根骨,行與不行,就又得看祖師爺賞不賞飯吃。
欽天監練氣士所謂的勘驗資質,看得就是各種先天根骨。
驪珠洞天在所有孩子誕生后,本命瓷燒造,滴入一粒精血,就是一種勘驗手段,判斷一個人未來大道成就的高低,誤差極小。
驪珠洞天已經存世三千年,大驪立國才幾百年,最早還是盧氏王朝的附庸藩屬,那么到底是誰將驪珠洞天的歸屬權,交給了大驪宋氏?又是誰傳授了這道幫助大驪在一洲北地迅猛崛起的關鍵術法?大大小小的歷史謎題,都不曾留下任何文字記錄,師兄崔瀺,學生崔東山,好像都在遵守某種契約,只要是一切與驪珠洞天相關的老黃歷,全部只字不提。
家鄉小鎮,地方不大,一座小洞天,方圓千里之地,不過幾千人。
崔東山曾經調侃驪珠洞天,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水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只是說完這句話,崔東山就立即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使勁搖晃,念念有詞。
“午”字牌女子陣師,以心聲與一位同僚說道:“大致可以確定,陳平安對我們沒什么惡意和殺心。但是我不敢保證這就一定是真相?!?/p>
劍修“卯”與那兵家修士出身的小姑娘問道:“勝算如何?”
小姑娘說道:“砍瓜切菜?!?/p>
然后補了個字,“被?!?/p>
其實這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少女,才是六人的智囊。
另外五人,不在大驪京城,算是另外一座小山頭了。
劍修又問那個年輕道士,“卜卦結果如何?”
道士氣笑道:“撞墻一般,好在這位劍仙沒計較什么,不然我喝進肚子的酒水都得吐出來,裝滿一壺,不在話下?!?/p>
劍修思量片刻,說道:“那就撤掉陣法?!?/p>
他顯然是一行人當中的領袖人物,尚未弱冠之齡,修為境界也不是最高的,卻是真正的主心骨。
當劍修如此決斷,女子陣師,兵家小姑娘和那個小和尚,都毫不猶豫收起了各自神通術法。
陳平安就順勢看了眼那個年輕劍修,眉眼與某人有幾分相似,不出意外,姓宋,國姓。
那個劍修是唯一一個坐在屋脊上的人,與陳平安對視一眼后,不動聲sè,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什么落魄山山主。
陳平安一步跨出,離開位于最高處的翹檐,身形落在屋脊上,與那位封姨平視,繼續以心聲詢問道:“前輩來大驪京城之前,一直久居驪珠洞天體悟天道?”
封姨搖頭笑道:“不宜也不敢久住,你那會兒年紀小,未曾登山,可能不太清楚,齊靜春的脾氣,只是對你們好,對我們這些名不正言不順的遺民、刑徒、蟊賊,管得嚴多了,所以我在真武山那邊待得更多些,偶爾串門,齊靜春接手洞天之前,歷代圣人,還是比較寬松的,我要么帶人離開驪珠洞天,比如曹沆,袁瀣,要么偶爾也會帶外人進入洞天,比如顧璨的父親。不過你放心,我跟杏花巷那個馬苦玄沒什么關系。沒好感,沒惡感,不好不壞一般般。當然,這只是我的觀感,其余幾位,各花入各眼?!?/p>
陳平安相信她所說的,不單單是直覺,更多是有足夠的脈絡和線索,來支撐這種感覺。
打個官場比方,天之驕子的馬苦玄,就像是個祖上很闊氣的豪閥子弟,在地方官場呼風喚雨,有了藩鎮割據之勢,但是肯定調動不了在京的一部尚書。
封姨笑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曉我的身份了?”
陳平安沒有藏掖,點頭道:“如果光聽見一個‘封姨’的稱呼,還不敢如此確定,但是等晚輩親眼看到了那個繩結,就沒什么好懷疑的了?!?/p>
年紀這么大,當然得喊前輩。
她嫣然笑道:“記性好,眼力也不差。難怪對我這么客氣?!?/p>
陳平安微笑道:“懇請前輩回答我先前的那個問題?!?/p>
她問道:“與齊靜春熟不熟,很重要嗎?”
陳平安點頭道:“對我來說,其實還好,對前輩來說,可能就很重要了?!?/p>
她伸手輕拍心口,滿臉幽怨神sè,故作驚悚狀,“威脅恐嚇我???一個四十歲的年輕晚輩,嚇唬一個虛長幾歲的前輩,該怎么辦呢?!?/p>
陳平安和這位封姨的心聲言語,其余六人境界都不高,自然都聽不去,只能壁上觀看戲一般,通過雙方的眼神、臉sè細微變化,盡量尋求真相。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前輩冤枉人了?!?/p>
怎么能說是威脅呢,有一說一的事情嘛。
眼前這位封姨,是司風之神,準確說來,是之一。
所以才會顯得如此遺世獨立,纖塵不染,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天下風之流轉,都要聽命與她。
至于二十四番花信風之類的,自然更是她在所轄范圍之內。
陳平安是擔任隱官,入主避暑行宮,才看到了關于“封姨”的幾條校注條目,大致解釋了她的大道根腳。
封姨笑瞇瞇道:“一個玉璞境的劍修,有個飛升境的道侶,說話就是硬氣?!?/p>
陳平安點頭笑道:“風過人間,朱幡不豎處,傷哉綠樹猶存,確實不如前輩做事硬氣?!?/p>
這個封姨,主動現身此地,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為大驪宋氏出頭,相當于一種無形的挑釁。
陳平安不覺得自己的趕來,對她來說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如果說禮部侍郎董湖的出現,是示好。那么封姨的現身,確實就是很硬氣的行事風格了。
就像在告訴自己,大驪宋氏和這座京城的底蘊,你陳平安根本不清不楚,別想著在這里橫行無忌。
雖然這位封姨,在萬年之前,未曾順勢補缺躋身十二高位神靈,但是在避暑行宮一部名為《太公yīn符》的兵家古籍上邊,記載了一段陳年往事,不過是以早已失傳的“奇紀”方式講述過往。相傳曾經有七位職權顯赫的高位神君,各自率領部眾,幫助人族伐天,絕大部分都隕落在大戰當中,僅存幾位高位,就率部棲息于浩然兵家祖庭之中,好似位列仙班的神靈天官,各自司職一部分大道運轉。
只是書上所謂的高位神君,既沒有明確點明身份,至于是否屬于最早的十二高位,就更難說了。
假設中土兵家總庭是一座大宅的大門,那么真武山,風雪廟這樣的一洲兵家祖庭,就是開辟出來的偏門側門,這些遠古神靈,一樣可以出入其中。
此外,一本類似神仙志怪的古文集上,詳細記錄了百花福地歷史上最大的一場浩劫,天大災殃。就是這位“封家姨”的蒞臨福地,被福地花神怨懟稱為“封家婢子”的她,登門做客,走過福地山河,所到之處,狂風大作,怒號萬竅,百花凋零。所以那本古書之上,末尾還附有一篇文辭雄健的檄文,要為天下百花與封姨誓死一戰。
那會兒,陳平安在避暑行宮每逢戰事閑暇,就會一壺酒,一碟花生米,拿這些塵封已久的老黃歷當佐酒菜。
像山海志和補志當中,以及天下多如牛毛的文人筆札,就都沒有任何關于封姨的記載。
有明確文字記載的秘檔,除了中土文廟的功德林,在浩然天下其它地方,任何一處藏書樓,哪怕是山上宗門和人間王朝的千年豪閥,都絕對找不到一本書籍,后世子弟想要知道,只能是通過祖輩的口口相傳,還要保證不被儒家學宮書院聽了去,不然就算是一宗之主和一家之主,都需要去文廟功德林那邊下棋、喝酒了。
而這位女子風神的擁護者當中,不乏歷史上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君主,比如其中就有夜航船一位城主,那個曾經斬白蛇的泗水亭亭長。
封姨恍然道:“差點忘了你當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p>
其實昔年驪珠洞天破碎墜地之前的幾十年光yīn,對于她這類歲月悠久的遠古存在而言,如非緊要關頭,遇上關鍵節點,是不太愿意多看幾眼的,可能就只是一掃而過,對于每個當下的有靈眾生,保證心中大致有數即可,然后至多是各有各的押寶,可能是興趣使然,可能是比拼眼光,與誰較勁。
陳平安笑了笑,套話不成,雙方都像是
在搗漿糊,說不定是喝酒沒到門的關系,可以請封姨前輩去客棧那邊喝酒敘舊。
封姨想起一事,對于陳平安的耐心之好,似乎有些意外,“就不問問當年開口說話的其余幾個老不死,各自是什么來頭,所求為何?”
陳平安搖頭笑道:“前輩若是愿意說,晚輩當然感激不盡。前輩要是不愿意說,晚輩自然強求不得?!?/p>
她伸出并攏雙指,輕輕敲擊臉頰,瞇眼而笑,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道破天機。
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福祿街趙繇,桃葉巷謝靈……這只是驪珠洞天的最年輕一輩,再往上,其實還是各有各的押注,有些是純粹的無聊,見到有眼緣合心意的,就順手為之,扶持一把,有些是有所圖謀,伏線千里。比如其中一位老家伙,是人間養龍士一脈的當代祖師爺,家族祖上豢龍有功,當年此人隱匿身份,從中土神洲一路趕到寶瓶洲,隔絕天機,藏在了那撥斬龍的練氣士當中。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沒來由說了句,“背著一個心儀的姑娘走再遠的路,確實不累人。那會兒膽子挺大啊,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膽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著急?!?/p>
陳平安臉sè微變。
封姨看到這一刻的青衫劍客,才終于有幾分熟悉感覺,終于有點當年青澀少年的樣子了。
呦,還心虛臉紅了。
奇了怪哉,不都說劍氣長城的陳隱官,光靠臉皮就能再守住城頭一萬年嗎?
陳平安不再刻意佝僂身形,深呼吸一口氣,抱拳行禮,燦爛而笑,“多謝前輩的照拂護道?!?/p>
封姨點點頭,一點就通,確實是個心細如發的聰明人,而且年少離家鄉多年,很好維持住了那份早慧,齊靜春眼光真好。
在驪珠洞天里邊,有些場景和光yīn畫卷,等到齊靜春做出那個決定后,就注定不是誰想看就能看的了。
就像她先前親口所說,齊靜春的脾氣,真的不算太好。
在齊靜春帶著少年去走廊橋之后,就與所有人訂立了一條規矩,管好眼睛,不許再看泥瓶巷少年一眼。
其中一個老家伙,壞了規矩,曾經就被齊靜春收拾得差點想要主動兵解投胎。
唯獨她是例外。
不是她看好陳平安,有什么押注,而是早年那個“以艾草灼龍女額”的典故,因為她曾經對天下真龍多有庇護。
封姨點點頭,不再心聲言語,輕聲說道:“京城這邊,我在火神廟那邊有個落腳處?!?/p>
陳平安抱拳道:“回頭了卻私事,一定去那邊拜見前輩?!?/p>
她提醒道:“來之前,記得打聲招呼,有個人早就想見你了,他每次出門都不容易,得與禮部報備?!?/p>
陳平安其實心中有幾個預想人選,比如家鄉那個藥鋪楊掌柜,以及陪祀帝王廟的大將軍蘇高山。
只是在前輩這邊,就不抖摟這些小聰明了,反正遲早會見著面的。
封姨破天荒有些極其人性化的眼神溫柔,感嘆一句,“短短幾十年,走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走了走了,不耽誤你忙正事?!?/p>
陳平安正衣襟。
一襲青衫,作揖行禮。
昔年家鄉多春風。
曾經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封姨坦然處之。
幫了齊靜春那么大個忙,不過是受他小師弟致謝一拜又如何,一顆雪花錢都沒的。
臨行之前,封姨與這個不曾讓齊靜春失望的年輕人,心聲提醒道:“除我之外,得小心了。對了,其中一個,就在京城?!?/p>
陳平安直起身,微笑道:“晚輩一直很小心,所以他們也一樣要小心?!?/p>
封姨點點頭,兔起鶻落一般,一路飛掠而走,不快不慢,半點都不風馳電掣。
陳平安感慨不已,原來前輩也是個精通跌境、喜歡藏拙的行家里手啊。
屋頂最后一幕,陳平安與那封姨的作揖,讓這些年輕天才們大吃一驚。
本以為這么個大鬧正陽山的落魄山宗主,到了大驪京城這邊,就會打鬧一場。
結果見著了封姨,就如此畢恭畢敬,言語之中,始終執晚輩禮不說,臨了還要行此大禮?
事實上,在一眾傳道人之中,這個婦人,與十一人相處時間最長,卻也沒傳授什么高明的道法,只是與他們十一人,教了幾門遁法。
那個小姑娘瞪大眼睛,滴溜溜轉動,很快伸長脖子,笑嘻嘻招手呼喊道:“封姨封姨,回頭請你喝好酒啊,長春宮的仙家酒釀,死貴死貴的?!?/p>
小和尚雙手合十,朝那封姨遠去的身形,點頭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今夜的封姨,真美?!?/p>
劍修伸出手指,抵住眉心,攤上這么些個志同道合的同僚,沒眼看,沒耳聽。
不過只要不是傻子,再后知后覺,都該明白一件事,之前所有人絕對都低估了那位封姨的境界和身份。
陳平安就要離去,跟這幾個修道天才,沒什么可聊的,無非是各走各的獨木橋陽關道。
大驪宋氏只要不是失心瘋,就不會讓這撥大道可期的年輕天才,來找自己的麻煩。
不曾想那個劍修抱拳道:“京城人氏,劍修宋續,見過陳山主?!?/p>
陳平安只得停步,笑著點頭道:“不到二十歲的金丹劍修,后生可畏?!?/p>
宋續神sè別扭。
既然當帶頭大哥的宋續都自報名號了,其余五人就有樣學樣,畢竟機會難得,與這位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多聊幾句就是賺。
那個儒家練氣士喊了聲陳先生,自稱是大驪舊山崖書院的書生,沒有去大隋繼續求學,曾經擔任過幾年的隨軍修士。
年輕陣師,女子名為韓晝錦,她說自己來自神誥宗轄下的那座清潭福地。
兵家小姑娘姓余,不出意外,這座天祿閣,算是她家的地盤了。
道士有個公門身份,擔任京師道錄,是寶瓶洲東南地界的句容人氏,名叫葛嶺。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自稱是譯經局的小沙彌。
小姑娘像是個心情跳脫的,笑嘻嘻多說了幾句,“陳大宗師,聽說你老人家在功德林跟曹慈干了一架,驚天動地唉,打得那個聽說相貌很英俊、出拳極瀟灑的曹慈臉都腫了,你算不算雖敗猶榮???”
陳平安就沒見過這么不會聊天的小姑娘,一罵罵倆?你當自己是顧見龍嗎?
再說了,先前這些個家伙坐莊之前的閑聊,也是不太客氣的,如果沒記錯,就是這個瞧著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揚言要會一會自己,走過路過不能錯過!再聽那個葛嶺的言語,好像她曾經在陪都那邊,與裴錢問過拳,結果事后足足一個月,每天嚷著肝兒疼肝兒疼。等到那個韓晝錦說了句公道話,說了句“咱們這位隱官,模樣不差啊”,小姑娘又開始頂針,說韓姐姐你啥眼神,明明一般般。
于是陳平安微笑道:“江湖中人,禍從口出,言多必失?!?/p>
這還是關系不熟,不然換成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的話,就經常蹲在騎龍巷鋪子外邊,按住趴在地上一顆狗頭的嘴巴,教訓那位騎龍巷的左護法,讓它以后走門串戶,別瞎嚷嚷,說話小心點,我認識很多殺豬屠狗開肉鋪的江湖朋友,一刀下去,就躺砧板上了,啊,你倒是說話啊,屁都不放一個,不服是吧……
至于陳平安為何能夠對這邊的對話了如指掌,當然是那把井中月的飛劍神通使然。
這把本命飛劍,可化劍極多,數量多寡,得看陳平安的境界高低。
陳平安進入京城之后,便祭出數把井中月所化飛劍,隱秘飛掠。
韓晝錦瞥向不遠處一株古柏的枝頭月sè,言語綿里藏針,打趣道:“陳先生都是上五境的劍仙了,如此作為,不合適吧?”
“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心駛得萬年船?!?/p>
陳平安神sè自若,抬了抬袖子,隨意一招手,將一道劍光收入袖中。
劍光好似早已與月sè交融,故而了無痕跡。
宋續佩服不已。他是劍修,所以最知曉陳平安這一手的分量。
飛劍化虛,隱匿某處,只要是個劍修,誰都會。
可是天地間的靈氣,不是靜止不動的,流轉不定,要是煉化符箓入劍,熔鑄劍意之中,只是這類仙術疊加,有利有弊,好處是難覓痕跡,飛劍軌跡更加隱蔽,壞處就是損傷飛劍的“純粹”,影響殺力。
而陳平安的這道劍光,就像一條光yīn長河,有魚游水。
如魚游曳云水身。
隱官光是抖摟這一手,就讓宋續知道了差距所在。
簡而言之,陳平安要是今夜真想行兇殺人,就像余瑜先前所說,砍瓜切菜,可以隨便殺。
當然,他們不是沒有一些“不太講理”的后手,但是對上這位劍氣長城的隱官,的的確確,毫無勝算。
沒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反正甲申帳的五位劍仙胚子,那可是一整蠻荒座天下的頂尖天才,他們一場精心設伏的圍殺,都未能成功。
而他們六人,終究只是一洲山河的所謂拔尖。
陳平安就當是跟他們換了個熟臉,打算離去,畢竟董湖還在小巷口那邊等著,對于這位少年時就見過面的老侍郎,陳平安愿意念舊。
葛嶺喊了聲陳劍仙。
陳平安疑惑道:“還有事?”
葛嶺指了指一處,無奈道:“小道這點淺薄道行,能有什么事,只是陳劍仙另外那把飛劍,能不能收起來,小道背脊涼颼颼,總覺得瘆得慌?!?/p>
陳平安點頭稱贊道:“小仙君慧眼如炬,如開天眼?!?/p>
葛嶺雙手抱拳在胸口,輕輕晃了晃,笑道:“陳劍仙謬贊了,不敢當不敢當。不過可以借陳劍仙的吉言,好早日晉升仙君?!?/p>
“好說好說,若是投緣,我這里好話吉語一籮筐?!?/p>
陳平安笑著又是一招手,一道劍光歸攏入袖,然后是一道又一道。
前前后后,總計六道劍光。屋頂六人,人人有份。
葛嶺與身為陣師的韓晝錦,對視一眼,皆苦笑不已。
他們兩個,在六人當中,已經算是最擅長勘測天地靈氣流轉、尋覓蛛絲馬跡的修士。
那個小姑娘轉過頭,這次學乖了,知道望向別處,再嘀咕道:“真yīn險,不正派。都是劍仙了,還這么欺負咱們幾個小小地仙?!?/p>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敲了敲耳朵,笑道:“這位姑娘,寧肯打人不罵人,罵人也別被人聽,還是行走江湖的老規矩?!?/p>
小姑娘小雞啄米,“雖然不知道為何陳劍仙會這么嘮嗑,但是我覺得吧,有理有理?!?/p>
陳平安微笑道:“極好極好。能受良語善言,如市人寸積銖累,自成富翁,腰纏萬貫?!?/p>
談錢是吧?這話她愛聽,一下子就對這個青衫劍客順眼多了。
葛嶺笑道:“先前陳劍仙其實路過小觀,小道暫時在那邊修行,待客的茶水還是有的?!?/p>
是說崇虛局轄下那座管著京師道門事務的小道觀。
陳平安沒什么客套話,說還是算了吧,不再逗留此地,在這天祿閣屋脊上身形一閃而逝。
陳平安一走,還是寂靜無言,片刻之后,年輕道士收起一門神通,說他應該真的走了,那個小姑娘才嘆了口氣,望向那個儒家練氣士,說我拉著陳平安多聊了這么多,他這都說了多少個字了,還是不成?
后者搖搖頭,只說所有文字,紋絲不動。
結果又是一道劍光閃過。
小和尚雙手合十,“佛祖保佑今夜無事,明兒我就去功德箱捐香火錢去?!?/p>
余瑜一跺腳,“煩不煩啊,姑奶奶總算明白為何甲申帳會吃虧了。恁高境界了,做事情還這么不入流?!?/p>
宋續笑著提醒道:“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被埋伏,陳先生的修行境界其實不高?!?/p>
他們這一幫人也懶得換地方了,就各自在屋頂坐下,喝酒的喝酒,修行的修行。
按照國師崔瀺的那個計劃,接下來的百年之內,在寶瓶洲南邊境內,會突然出現一座宗門,十一位練氣士,至少玉璞境界,外加一位止境武夫。開山立派,創建宗門。在場每一位,加上其余五個,都會是開山祖師。
每一任宗主,必須是儒家書院弟子,而且至少得是君子身份。
你們中土文廟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大驪王朝就先開個頭,試試看效果。
文海周密當年給出的那份策略,浩然天下不用全部否定。
因人廢事,本就與事功學問相悖。
韓晝錦后仰躺去,喃喃笑道:“隱官確實長得好看嘛?!?/p>
余瑜盤腿而坐,翻了個白眼。
最后一道劍光,悄然消逝不見。
好像就女子陣師這么一句誠心誠意的無心之語,便嚇退了年輕隱官的一把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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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湖先前被那個年輕山主晾在一邊,老侍郎倍感無奈,倒是沒怎么火冒三丈,今夜與那位山主所聊之事,事關重大,別說等個一時半刻,就是陳平安就這么一去不返,害得他等到天亮,老人也沒半句怨言。
董湖瞥了眼不遠處的巷口,那個禮部錄檔名為劉袈的老元嬰,站在原地閉目養神,修行修行,你咋個不撈個飛升啊。
至于那個天水趙家的少年,蹲在地上嗑一大把花生,瞧見了老侍郎的視線,還伸出手,董湖笑著擺擺手。吃吃吃,你爺爺你爹就都是個胖子。
看來老侍郎雖然沒怨言,怨氣倒是有點。
真不知國師當年是怎么想的,找了這么個關起門來只知修行的老古董看門護院。是個油鹽不進的,一年到頭,從不跨出小巷半步,可是趙端明這孩子呢,也不跟這個傳道人說說外邊的事?
少年嬉皮笑臉道:“董爺爺,別看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次出門,都只找曹酒鬼蹭吃蹭喝,聊天打屁,正事是半點不聊的,再說了,從這么個不正經的人人嘴里跑出來的話,能有啥正經事?”
董湖這個老侍郎,按照官場規矩,雖然與天水趙氏關系不錯,卻不能算是天水趙氏在廟堂的話事人,事實上,上柱國姓氏當中,趙氏在京城明面上的官場,沒什么分量。因為天水趙氏在大驪的官場盤子,主要是戶部和工部那兩塊,而且都不冒尖,沒有誰當上一部主官。
但是大驪朝廷的馬政,一向是天水趙氏牢牢把持,所以與邊軍關系,可想而知。
對趙端明這個明擺著放棄了未來天水家主身份的修道胚子,老侍郎自然不陌生,意遲巷那邊,逢年過節,走門串戶,都會打照面,這孩子頑劣得很,打小就是個特別能造的主兒,小時候經常領著意遲巷的一撥同齡人,浩浩蕩蕩殺過去,跟篪兒街那邊差不多歲數的將種子弟干仗。
這兩條大驪最為歷史悠久的街巷,一代有每一代的孩子王,
就沒幾個孩子,小時候沒有鼻青臉腫過,都會各有各的狗頭軍師,專門負責翻看兵書,幫忙排兵布陣,不過真要打起來,也就不談章法不章法了。
比如比趙端明他們年長一輩的,曹耕心,劉洵美這些,也是一樣的光景。
不過曹耕心這家伙最yīn險,專門與兩條街巷的女娃兒打點關系,每
次打架之前,都會通風報信,跟她們那些當姐姐妹妹的,索要錢財,說他可以帶人暗中保護某某,可以保證誰誰少挨幾拳,最少能夠站著回家。這家伙還有生意頭腦,小小年紀就知道雇人打造木刀竹刀,每次煽風點火,惹來斗毆,就開始分發兵器,當然是租賃,得給錢,要是打架途中打斷了,就賠錢。
因為意遲巷出身的孩子,祖輩在官場上官帽子越大,往往被篪兒街的圍毆,逮住了就往死打。
至于跟曹耕心差不多歲數的袁正定,打小就不喜歡摻和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算是極其特殊了。
再早一些,還有巡狩使曹枰這幫人,而關老爺子生前,就最喜歡看這些打打鬧鬧,最損的,還是老爺子在關家后門那邊,一年到頭疊放一溜兒的廢棄磚頭,不收錢,只管拿走。
董湖自己就是這么過來的,幾個兒子,再到如今的孫子,甚至還有幾個孫女,甭管內心喜歡不喜歡打架,都是不缺打人和被打的,每次孩子王沙場點兵,誰要是敢不去,事后就會被排外。所以大驪官場一直有個說法,沒有借用過關家磚頭的,一般都不會有大出息。
董湖覺得這樣的大驪京城,很好。
兩條街巷,既有稚聲稚氣的讀書聲,也有打架毆斗的呼喝聲。
董湖畢竟上了歲數,反正又不是在朝堂上,就蹲在路邊,背靠墻角。
劉袈睜開眼,笑道:“侍郎這么一大官兒,也會蹲地上啊,有辱斯文,不成體統?!?/p>
老修士到底不是瞎子聾子,再不理會外邊的事情,還是有些朋友往來的小道消息。
只聽說這位將半輩子交代在禮部衙門的老侍郎,在官場上,膝蓋不太硬,風評一般,是個苦熬出來的侍郎老爺。
當然這些官場事,他是門外漢,也不會真覺得這位大官,從不說硬氣話,就一定是個慫人。
畢竟大驪官場,尤其是京城的廟堂,實在是狠人太多,那些不說狠話只做狠事的,很多。
董湖沒好氣道:“老子又不是你們這些不用吃飯的神仙,每天都是要拉屎的,不會蹲著,站著拉啊,???”
今夜皇帝陛下緊急召見他入宮議事,然后又攤上這么個苦差事,老侍郎等得越久,心情就漸漸差了,尤其是當時太后娘娘的那雙桃花眸子,瞇得滲人。
可其實董湖對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印象是半點不差的,甚至董湖一直覺得那座舊驪珠洞天,真是好風水。
才能如此人才輩出。
禮部管著一國山水,他又是侍郎大人,內幕什么的,知道很多。
哪怕是那個桀驁不馴、不服管束的馬苦玄,可是在一場場大戰之中,何曾懈怠了?
此外,還有已經是京官的趙繇,以及那個如今就在京城內的林守一,哪個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劉袈笑道:“那侍郎大人就繼續蹲著喝西北風?!?/p>
董湖轉頭氣呼呼道:“端明,來點花生磕磕?!?/p>
趙端明手腕一抖,起身拍拍手,“沒啦?!?/p>
劉袈撫須而笑,好徒弟,跟師父一條心。
其實陳平安早已返回小巷附近,但是沒有著急現身,倒不是故意擺架子,只是想多看看這位老侍郎的耐心深淺。
良心在夜氣清明之候。
先前那條燈火輝煌如晝的河邊,一場酒局終于散了,年輕官員強忍著酒氣翻涌,與那幾位官帽子更大的公門前輩,作揖拜別,等到他們走遠了,立即伸手捂住嘴巴,一路跑向河邊,蹲著吐,趴著吐,干嘔得眼淚都出來了。
喝酒難受,心里更難受。
寒窗苦讀二十載,好不容易當了官,卻要如此在酒桌上與人笑顏。
那個與他同鄉的老人蹲在一旁,輕輕拍打年輕人的后背。
這個年輕人,可是被大驪士林譽為“文章如白雪”的俊彥。
才氣不夠,也就認命了,可是明明身負高才,卻要偏偏如此在酒桌上委屈自己,那么覺得委屈,有什么不對呢?如果年輕人不覺得不對,老人才會沒必要為年輕人領路了。
年輕人抬起手背,擦拭眼角,滿臉苦笑,顫聲道:“夫子,哪怕一個月只喝一場,我也遭不住啊。什么時候個頭?”
老人笑道:“等你當大官了,輪到別人請你喝酒,就可以少喝了,心情好,酒水也好的話,就多喝點?!?/p>
年輕人轉頭又干嘔不停,撥了撥河水,低頭漱口,再坐在地上,已經吐得不能再吐,終于好受些了。
老人就坐在一旁臺階上,微笑道:“人言天不禁人富貴,而獨獨禁人清閑,在官場,當然只會更不得閑,習慣就好。不過有句話,曾經是我的科舉房師與我說,一樣是今天這樣酒局過后,他老人家說,讀書再多,如果還是不懂得近人情,察物情,那就干脆別當官了,因為士人當以讀書通世事嘛?!?/p>
說到這里,停頓片刻,老人撫須而笑,“所以你小子,得還錢?!?/p>
本就漲紅臉的年輕人,愈發無地自容,輕聲道:“夫子,酒水錢,只能先欠著了?!?/p>
老人笑呵呵道:“不用著急,等有錢了再還,我身子骨還硬朗,你那點俸祿,就先攢著吧,媳婦本。京城居不易,要想娶個本地的美嬌娘,更耗銀子?!?/p>
看到年輕人還是有些沒必要的難為情,老人笑道:“君子立業,貧不足羞?!?/p>
年輕官員搖晃著起身,作揖行禮,與老人道謝無聲中。
先前一肚子委屈還有剩下,只是卻沒有那么多了。
老人跟年輕人,一起走在街道上,夜已深,依舊熱鬧。
另外一場酒局也結束。
男子笑問道:“如何?”
兩位仙子赧顏一笑。確實是她們誤會這位師門長輩了??墒窃共坏盟齻兌嘞氚?,何況只說陪酒一事,傳出去多不好聽。
那位刑部一司員外郎的讀書人,確實是個正人君子。先前酒宴所聊之事,也多是家鄉的風土人情,當然也說了些官場上的場面話,比如希望他們所在的門派,譜牒仙師們能夠多下山,紅塵歷練之外,也要造福鄉里,庇護一地百姓。
河水中,有一位青衣神靈御水懸停,抬頭看著整條菖蒲河岸上的酒樓燈火。
他這位菖蒲河水神,因為河段不長,山水品秩不高,六品,這還是因為天子腳下的緣故,不然就管著被同僚笑稱為“幾桶水”的這么點水域,擱在地方上,撈個堪堪入流有官品的河伯都懸。
身邊一位府邸水裔,連忙伸手驅散那幾股葷腥流水,免得臟了自家水神老爺的官袍,然后搓手笑道:“老爺,這條街真是不像話,每天通宵達旦都這么鬧騰,擱我忍不了。果然還是老爺度量大,宰相肚里能撐船,老爺這要是去朝堂當官,還了得,至少是一部堂官起步?!?/p>
河神笑呵呵道:“莫不是蹭酒喝多了,盡說些醉鬼話?”
守在這兒數百年了,反正自從大驪立國第一天起,就是這條菖蒲河的水神,所以他幾乎見過了所有的大驪帝王、將相公卿,文臣武將,也曾有過驕縱跋扈,窮奢極欲之輩,藩鎮悍將入京,更是成群結隊。
這位菖蒲河神,記憶最深刻的,比較奇怪,不是某個誰,做成了什么壯舉,或是誰當了那試圖篡國又身敗名裂的亂臣賊子,而是最近的百余年之內,那些磨損嚴重的老舊官袍、官靴,腰間懸佩那些材質粗劣、雕工不堪入目的廉價玉佩。
哪怕到今天,尤其是意遲巷和篪兒街,許多參加朝會的官員,官袍官靴都會換了又換,唯獨玉佩卻依舊不換。
這好像是大驪官場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聽說有次朝會,一個出身高門、官場后-進的愣頭青,某天換了塊價值連城的玉佩,
結果關老爺子多眼尖,第一個發現,結果就是呼朋喚友,嘩啦啦一大幫子中樞重臣,一起圍著那個年輕官員看熱鬧,一個個羨慕啊,問價格啊,稱贊說雕工好,這讓那個年輕官員無地自容。
后來大半夜的,年輕人先是來這邊,借酒澆愁,后來眼見著四下無人,委屈得嚎啕大哭,說這幫老狐貍合起伙來惡心人,欺負人,清白家財,買來的玉佩,憑什么就不能懸佩了。
后來這個曾經年輕、然后不再年輕的大驪兵部官員,還是個文官,在一場守城戰中,戰死在了陪都戰場。
京城一場朝會,幾個垂垂老矣的老人,退朝后,這些曾經笑話過那個愣頭青的老家伙,結伴走出,然后一起袖手而立在宮門外某處。
那幾位早已眼花耳聾牙齒松落,再不會大聲笑言語的老人們,也沒說什么,似聞鏗鏘玉碎聲。
所以這位菖蒲河神由衷覺得,唯有這一百年的大驪京城,真真如醇酒能醉人。
好像一代代的年輕人,喝過多少酒水,大驪在廟堂,在沙場,就會有多少豪氣。
一道細微劍光,一閃而逝。
在這燈火通明之地,神仙難料此劍光。
像那位菖蒲水神,就不曾察覺。
陳平安坐在距離小巷不遠處的一處墻頭上,收攏劍光入袖,單手托腮,有些笑意。
站起身,身形飄落在大街上,去見老侍郎董湖。
大驪皇宮之內。
皇帝陛下,太后娘娘,在一間小屋子內相對而坐,宋和身邊,還坐著一位面容年輕的女子,名為余勉,貴為大驪皇后,出身上柱國余氏。
沒有任何一位大驪文武官員陪同議事,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閑聊。
余勉手持團扇,身體微微傾斜,靠著花幾,幫著皇帝陛下輕輕扇風,由于屋子不大,今夜又沒開窗戶,暑氣不小。
余氏是所有上柱國姓氏當中,相對最遠離官場的一個,如今名義上,只管著大驪在地方上的所有官營絲綢、茶務。
相較于身邊那個“婆婆”,余勉這位宋家的兒媳婦,實在是名聲不顯,甚至在朝廷里邊,都沒什么“賢淑”的說法。
至多是按例參加祭祀,或是與那些入宮的命婦閑聊幾句。
宋和輕聲問道:“母后,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嗎?”
不可混淆家事國事。而且大驪宋氏想要得到的,都已經是囊中之物,何必為了這么點小事,橫生枝節。
留著做什么?毫無用處。
事實上,欽天監當時那邊傳來消息,順帶著送入宮中一幅正陽山過云樓客棧的山水畫卷,摹拓下來,再交給他這位皇帝陛下。
宋和一看到那個陳平安當時做出的動作,就知道這件事情,一定會是個不小的麻煩了。
婦人驀然怒道:“天子之家的家事,什么時候不是國事了?!一國之君,九五之尊,這點淺顯道理,都要我教你?”
她伸出一只手掌,按住案幾,“他陳平安,身為大驪子民,從當年的一個泥腿子,撞大運,得了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落魄山,到后來建立宗門,這么多年來,什么時候與大驪朝廷給過好臉sè了,他甚至故意連那龍州地方,從督造署衙門,到州府刺史,郡守,縣令,全部視而不見,有過半點往來嗎?”
“落魄山建立宗門,甚至都可以不通過我大驪朝廷,害得我們大驪宋氏,都把臉丟到中土文廟去了!這就是他陳平安的誠意?!”
“呵,都能在一線峰祖師堂拉著竹皇喝茶了,落魄山這才過去幾年,就敢這么放肆無禮了,再過個幾年,是不是就要來這里喝茶了?陛下,你是打算讓我幫他端茶送水?”
皇帝唯有苦笑。
而大驪皇后,始終低眉順眼,意態柔弱。
她放下團扇,輕輕擱放,無聲無息,從瓷盆里拿起一只柑橘,五指如蔥,纖手剖黃橘,然后輕輕遞給皇帝陛下。
其實婦人是不太中意這個兒媳婦的,太乖巧懂事,太逆來順受,太鋒芒內斂,簡而言之,就是太像婦人年輕時候的自己。
可是這樁婚事,是先帝親自安排,國師具體操辦的,她如何敢說個不字?
婦人越說越氣,一拍桌子,“宋和,你別忘了,我大驪崇武,是立國之本!”
她轉頭望向余勉,“你下去?!?/p>
皇后立即起身,斂衽告辭,再拿起那把團扇,宋和微微皺眉,就要去拉住她的手,女子手指微動,悄悄搖晃。
宋和會心一笑,不再攔著她離去。
婦人假裝沒看見兒媳婦的那個小動作,只是心中冷笑,狐媚子!真是比狐貍精更狐貍精了。
等到余勉一走,婦人立即不再是惱火萬分的模樣,臉sèyīn沉道:“別忘了和睦二字,這個陳平安是知道此事的,而且你覺得他是與從沒見過面的你更親近,還是跟當了多年鄰居的‘宋睦’更親?!更別忘了,在大瀆祠廟之內,當是與僥幸活著返鄉的陳平安,結伴而行之人,是泥瓶巷的宋集薪,是坐鎮大驪陪的藩王宋睦,不是陛下!”
皇帝默然。
婦人笑道:“陛下你就別管了,我知道該如何跟陳平安打交道?!?/p>
大驪皇后余勉,緩緩而行在廊道中,身后不遠不近跟著她的幾位宮女,腳步輕靈,規規矩矩,但是誰都沒有如履薄冰的神sè。
余勉偶爾也會問些驪珠洞天的奇人趣事,皇帝陛下只會挑著說,其中有一件事,她記憶深刻,聽說那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年輕山主,發跡之后,落魄山和騎龍巷鋪子,還是會照顧那些曾經的街坊鄰居。每逢有樵夫在落魄山山門那邊歇腳,都會有個負責看門的黑衣小姑娘端出茶水,白天都專門在路邊擺放桌子,夜幕才收回。
所以其實她對那座落魄山,是心懷幾分好感的。因為覺得與自己娘家,家風很像。
不過她是這么想的,又能如何呢。她如何想,不重要啊。
她轉頭望向夜幕,明月當空,不知道明兒是天yīn天晴還是疾風驟雨。
她只知道一個道理。
富貴門戶,常有窮苦親戚來往,不曾空手而返,便是忠厚之家。
路過高門,百姓不會如避災殃,刻意快步走過,正是積善之門。
人云亦云樓那邊的小巷外。
陳平安抱拳笑道:“讓董侍郎久等了?!?/p>
董湖方才瞧見了街上的一襲青衫,就立即起身,等到聽到這么句話,更是心弦緊繃。
而這個身份極多的年輕人,第二句話,更是讓董湖心情復雜,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憂心。
因為陳平安笑著說了句,“勞煩董侍郎回宮稟報一聲,真心要聊,就讓那婦人親自來這邊聊,不然我就要去她家做客了?!?/p>
董湖輕聲問道:“真要如此?”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那個好像在打盹的年邁車夫,問道:“看我不順眼?”
董湖一個頭兩個大,那車夫從頭到尾,就沒看你陳平安一眼半眼的啊。
老車夫睜開眼,淡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陳平安笑瞇瞇道:“果然,是當年第二個開口的前輩?!?/p>
老車夫扯了扯嘴角,“練練?”
陳平安剛要說話,猛然抬頭,只見整座寶瓶洲上空,驀然出現一道漩渦,然后有劍光直下,直指大驪京城。
陳平安就知道當時主動離開客棧,是對的,不然挨打的,肯定是自己。
因為出劍之人,是那個趴在桌上越想越煩的寧姚,結果就瞅見了這個倚老賣老的車夫,練練,練你媽-的練呢。
哦豁,第幾?
坐等劍客兄
練個錘子!
就問你豪橫不豪橫?
練你媽的練
最后一句粗口真是太舒暢了,神了
起來練練了兄弟們
拿個破瓷片耽擱這么久,瞧我這小暴脾氣,給你臉了
媽的拿著老子的本命瓷碎片這么久,等著,明兒就上你家門去
練你媽的練呢
打起來打起來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沒來由說了句,“背著一個心儀的姑娘走再遠的路,確實不累人。那會兒膽子挺大啊,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膽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著急?!薄?br /> 這個地方的來路沒有明白,請賜教。
應該是說陳平安先前在客棧里沒有降姚除膜,膽子小
背著不累是因為碩果累累
小的時候平安體魄沒有那么好,應該背寧姚走不了那么遠,應該是這位幫了忙,那個時候平安沒有知道
感謝說明
練練就逝世,大善
我媳婦脾氣可好了!……
遇事不決,可問春風
這章還行,感覺現在的寧姚就是我平安的貼身打手啊,看誰不順眼,人家放狗,我皮皮放寧姚,哈哈哈哈
練你媽的練
果然每一章只要看最后一段就行了,其他都是水
老車夫扶著墻根顫巍巍的說了一句:年輕人不講武德
年輕人不講武德!
朋友們好啊,
我是董湖老侍郎的老車夫,
剛才有個朋友問我老師發生什么事了,
我說怎么回事?
給我發了一個張截圖,我一看!
噢,原來是昨天有兩個年輕人,40多歲,
一個體重60多公斤,一個體重40多公斤。
他們說,
有一個說我在客棧練功,頸椎練壞了,
馬老師你能不能教教我混元功法?
幫助治療一下我的頸椎病。
我說可以,
我說你在客棧練死勁不好用,他不服氣,
我說小朋友你兩個手來折我一個手指頭,
他折不動,
他說你這也沒用,
我說我這個有用。
這是化勁,傳統功夫是講化勁的,四兩撥千斤,
200多斤的英國大力士都握不過我的一個手指,
他說要和我試試,
我說可以。
我一說,
他啪就站起來了,很快啊。
然后上來就是一個左正蹬,
一個右鞭腿,
一個左刺拳!
我全部防出去了,防出去了啊,
防出去以后自然是傳統功夫宜點到為止,右拳放在了鼻子上,沒打他。我笑一下,準備收拳。
因為這時間按傳統功夫的點到為止他已經輸了,如果這一拳發力,一拳就把他鼻子打骨折了,放在鼻子上沒有打他。
他也承認我先打到他面部,他不知道拳放在了鼻子上。他承認我先打到他面部。我收拳的時間不打了,他突然襲擊左刺拳來打我臉,
我大意了啊,沒有閃。
他的左拳給我右眼蹭了一下,但沒關系啊。
他也說啊,他截圖也說了,
兩分多鐘以后,當時流眼淚了,捂著眼我就停停。
然后兩分多鐘以后就好了。
我說小伙子你不講武德你不懂,
他忙說對不對不起,我不懂規矩啊,他說他是亂打的。
他可不是亂打的啊,錚錚鞭腿左刺拳訓練有素,后來他說他練過三四年泰拳,看來是有備而來
這兩個年輕人,
不講武德,
來,
騙!
來,
偷襲!
我幾千歲的老同志。
這好嗎?這不好。
我勸這位年輕人,
耗子尾汁。
好好反思。
以后不要再犯這樣的小聰明。
山上人要以和為貴,要講武德,
不要搞窩里斗。
謝謝朋友們!
你咋這么有才呢
應該是當初陳平安去給老婆送劍的時候 封老婆子在暗中保護了他。
11樓# 觀春雷 : 2020年11月15日 回復
《封姨突然忍住笑意,沒來由說了句,“背著一個心儀的姑娘走再遠的路,確實不累人。那會兒膽子挺大啊,怎么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膽子小了。我都要替你感到著急?!薄?br /> 這個地方的來路沒有明白,請賜教。
應該是說當初給老婆送劍的路上是封姨護道他了
我覺得這個封姨是在調侃皮皮,同11樓回復的匿名,意思是皮皮小時候膽大,敢背著媳婦兒到處跑,但現在年紀大了就膽小了,不敢跟寧姚更近一步,哈哈哈哈哈
曾經有一年,浩然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封姨坦然處之。
幫了齊靜春那么大個忙,不過是受他小師弟致謝一拜又如何,一顆雪花錢都沒的。
或許那句“遇事不決,可問春風”化作春風的齊先生,是封姨出力了幫了忙。直到春風消散。
不是她看好陳平安,有什么押注,而是早年那個“以艾草灼龍女額”的典故,因為她曾經對天下真龍多有庇護。
或許封姨出力幫忙也跟王朱有點關系。
當年陳背老婆的時候摸過屁股,膽子肥的很?,F在開房了都不敢下手
因為出劍之人,是那個趴在桌上越想越煩的寧姚,結果就瞅見了這個倚老賣老的車夫,練練,練你媽-的練呢。
練練練練,練你媽了個臭B呢練
練練練練,練你媽了個臭B呢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