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二十一章
身在市井卻心在江湖的店伙計點了點頭,趁著那位摳門店掌柜正忙著跟一位豐腴婦人搭訕,搶過年輕劍客手中的那杯酒,喝光了后趕緊還給這位酒樓的頭等貴客,然后丟了個會心眼神,屁顛屁顛小跑離開。
對這位店小二而言,這一天,因為這杯酒,就又是個好日子了。
不過店小二突然轉頭提醒道:“韓公子,老規矩,只許喝一壺酒啊?!?/p>
年輕劍客一手舉杯一手搖晃,滿臉無奈道:“知道啦,這次肯定不勞煩你背我回宗門?!?/p>
在徐寶藻的錯愕視線中,給她印象一直是性情寡淡近乎無情的家伙,竟然拎著酒壺酒杯起身,主動走向那名年輕劍客的桌旁坐下,很有先斬后奏的嫌疑說道:“行走江湖,相逢即是緣,不介意一起喝酒吧?”
少女低頭瞥了眼自己空落落的酒杯,她難得有喝酒的心情,只得跟著過去一起丟人現眼。
年輕人微微一愣,隨即和顏悅色道:“不介意?!?/p>
徐鳳年給自己和少女都倒了一杯桂花釀,抬頭輕聲道:“在下徐奇,北涼人氏?!?/p>
那名把劍擱放在桌上的年輕人舉杯相邀,會心笑道:“在下韓橫渠,土生土長的東越道云泉郡人,自幼便在我們郡內的大匣臺學習劍術,這輩子都不曾走出過東越道疆域,很佩服徐公子的行萬里路?!?/p>
徐鳳年故作驚訝道:“我觀公子氣態風雅,還誤以為是你們東越道執牛耳者宋氏劍池的得意高徒?!?/p>
韓橫渠搖頭道:“我可當不起‘得意’二字,徐兄謬贊了?!?/p>
徐寶藻偷偷撇了撇嘴,得嘞,這就開始稱兄道弟相互吹捧了,然后肯定就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最后英雄相惜攜手指點江山,江湖好漢的路數,可不都是這樣庸俗無趣嗎?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大匣臺?咱們中原還有這么一座宗門幫派?恕在下孤陋寡聞,韓兄能否介紹一二?”
然后徐鳳年不等韓橫渠言語,就已經笑著喝光杯中酒,盡顯老江湖的世故老道,“若有不敬之處,我自罰一杯?!?/p>
韓橫渠仿佛毫無大匣臺弟子的覺悟,對此不以為意,輕笑道:“我所在宗門確實在江湖上名聲遠遜東越劍池,徐兄不曾耳聞也在情理之中。公子若是有興趣且有閑暇,以后不妨去我宗門游歷一番,我大匣臺一向并無那些江湖禁忌,條條框框也少,素來是帝王將相去得,販夫走卒也去得?!?/p>
徐鳳年點頭稱贊道:“大匣臺僅憑這份氣度,大匣臺就勝過許多時下在中原名列前茅的大宗大派?!?/p>
韓橫渠好似會心會意,徐鳳年這句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痛痛快快也喝了杯酒,“若說宗門傳承歷史,劍術高低,劍氣長短,我大匣臺不敢自傲,可要說世間宗門幫派的氣量大小,我大匣臺絕不弱于任何同輩!”
韓橫渠大概酒量是真的不行,三兩杯酒下肚子就滿臉通紅了,此時更是酒氣與意氣共風發,嗓門也沒來由大了幾分,“我大匣臺自大奉王朝末年創立,無論是甘露南渡,還是洪嘉北奔,直到之前永徽盛世,遍觀四百年來歲月變遷,大匣臺一直是逢亂世,則負三尺劍出山救世,不惜劍斷人亡,能救山下一人是一人,逢盛世則閉門練劍,能增我劍匣之中一寸劍氣是一寸!”
韓橫渠突然止住話頭,自嘲道:“我有些喝高了,醉話連篇,徐兄恕罪?!?/p>
徐鳳年拿起酒壺,只夠倒半杯酒,韓橫渠便轉頭高聲跟那位店伙計又要了壺云泉郡頭等桂花小釀,徐寶藻趴在桌上看著徐鳳年倒酒,目不轉睛看見她眼前酒杯的酒水漸次攀升,香氣撲鼻,如此一來,她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家伙便順眼多了。
雖說世間一樣米養出了百樣人,不過總歸有些人會當真意氣相投,要么是志同道合,要么是臭味相投。
當下韓橫渠就覺得眼前這位北涼游學之士,跟自己挺投緣。
韓橫渠雖說不曾離開過東越道,但已經不是什么初出茅廬的江湖雛鳥,江湖履歷不算太過豐富,但畢竟是大匣臺的首席嫡傳弟子,是師父閉關之際就能夠以師侄身份執掌宗門的劍道大才,看人深淺也許不準,但認人好壞,還是有些信心的。
只不過交淺言深,一向是江湖大忌,哪怕以他韓橫渠的宗門背景,絕不至于招禍上門,終歸也不是什么美事,所以微醺的韓橫渠很快就放下酒杯,一壺酒就是一斤酒,桂花釀下嘴容易,后勁卻也不小,他其實只有七八兩的淺薄酒量,以往都是剩下二三兩給那位店伙計,曾經有幾次借酒澆愁,就都在那看似可有可無的二三兩上栽了跟頭。自從三年前學會了喝酒,劍術進展不慢,可酒量一直沒有見長,韓橫渠私底下引以為憾事。
不喝酒,但飯菜上了桌,江湖人從來不講究吃飯不說話的讀書人規矩,所以韓橫渠就和那個優哉游哉喝酒的男子閑聊起來,兩人都有意無意不去提軍國大事,只聊江湖趣聞和風花雪月,這才發現當真是相談甚歡,且無誰附和誰的那種客套,韓橫渠起先不是沒有心生戒備,唯恐這位不速之客是在投己所好,有可能是所圖甚大,只不過桂花釀的酒意漸漸涌上頭,韓橫渠實在是難得遇上能夠與自己聊這些劍術劍道之外言語的人物,一來二去,他不知不覺就喝光了瓷壺里剩下的二三兩酒,這一下肚子,韓橫渠可就徹底破功了,再無半點矜持,說來奇怪,別人喝高了,是眉飛色舞,是恨不得站到凳子甚至桌子上去,他則是愈發正襟危坐,好似權臣明相在與君王商量千秋大業,把一旁看熱鬧不嫌大的徐寶藻逗得偷笑不已。
兩個男人聊天百無禁忌,游歷四方的徐奇說那中原各地的風土人情,說北涼的風雪大如席,說西蜀的竹海滔滔,說徽山直入云霄的缺月樓,韓橫渠說他并非專心劍道,興趣駁雜,下棋,種花,裁紙,制宣,燒瓷,都會,也都喜歡,卻又都不精通,說他想要有一把快活劍,做一個快意人,行一生順心事。
說那部被文壇宗主和理學大家抨擊為只在兒女情長四字中打轉的《頭場雪》,在他心中是天地間第一等至情文章。說十段國手范長后之手談,力氣之大,勝過徐大家,氣之長短,則要遜色徐大家……
最后韓橫渠滿臉醉意和落寞,低聲呢喃,說自己的劍不夠快,所以不快意,不順心,又所以經常想喝酒,可酒量又差,以至于連酒也不敢多喝。
結果臨了撲通一聲,這位大匣臺劍道俊彥就那么筆直前撲,腦袋重重磕在飯桌上,然后鼾聲輕微,徹底醉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