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十八章
她不知道,因為她的緣故,牽一發而動全身。
風雨自八方而來,向他而去。
洞天福地的地肺山,群賢畢至。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約莫十位衣著氣態皆迥異的男男女女,匆匆而來,姍姍而來,飛掠而來,蹣跚而來,踱步而來,騎牛而來。
南邊,有位模樣清逸的年輕儒生,背著棉布行囊,露出書畫的軸頭,或紫檀或白玉,攢集擁簇,如沙場雕翎冒出于箭囊。
西邊,有位騎牛稚童,盤腿而坐在青牛背脊上,眉眼如畫,眼神晦暗。
北邊,有位光頭大和尚,一襲金絲袈裟,熠熠生輝,慈眉目善,笑臉和煦。
東邊,有位富家翁裝束的肥胖老人,背著一只巨大木匣,看似氣喘吁吁,只是每一次呼吸之間,整張臉龐上,一縷縷雪白氣息如纖細白蛇,倒掛七竅。
東北方向,有位身段妖嬈的年輕婦人雙腰懸三刀,滿臉肅穆,既英武且嫵媚,天生尤物。
西南方向,有位身材魁梧如同天庭神將的中年漢子,肩挑長槊,笑臉滿是玩世不恭。
西北方向,有位本就矮小又駝背的老者,倒持無鞘雙劍,劍氣沖霄。
天地八方,似乎唯有東南方向無人進入地肺山。
趙凝神舉目遠眺,臉色凝重,呢喃道:“竟然這么快?!?/p>
齊仙俠皺眉道:“是龍池紫金蓮的異象泄露了天機?”
趙凝神略作思量,點頭道:“有可能?!?/p>
白煜笑問道:“可是那撥浩浩蕩蕩仙人雨落人間中的謫仙人?”
趙凝神這些年修道有成,感知敏銳不輸練氣士宗師,一語道破天機,“有些是,有些則是在扎根已久的棋子?!?/p>
白煜轉頭瞇眼瞥了一下少女,“那她是陣眼一般的角色?”
趙凝神嘆息一聲,“差不離,以那人的境界,本該更早看透玄機的?!?/p>
白煜哈哈大笑,“他啊,說不得樂見其成。何況以他的脾氣,對待世間女子,無論喜歡不喜歡,總歸是更有耐心一些。須知世間不唯有讀書種子,亦有多情種子嘛。再說了,總這么拖泥帶水,心有牽掛不爽利,不是他做事的風格?!?/p>
白煜突然提高嗓音,詢問道:“是吧?”
趙凝神和齊仙俠同時如臨大敵。
原來徐鳳年不知何時已是去而復還,只不過被白蓮先生揭穿后才現身。
無意間徐鳳年站在了趙凝神西北,反之,龍虎山年輕掌教位于徐鳳年的東南。
無形中被困于“天地中央”的徐鳳年緩緩道:“佛家有十方一說?!?/p>
白煜毫無大戰在即的覺悟,笑瞇瞇道:“顯然與佛家十方無關,誰不知西北徐家與佛門向來有緣?!?/p>
徐鳳年沒有理會白煜的幸災樂禍,直指人心問道:“趙凝神,你們想要再開天門?”
趙凝神搖頭道:“貧道只想找到那個一?!?/p>
徐鳳年嗤笑道:“勾欄里頭立牌坊?!?/p>
趙凝神并未動怒,心平氣和,安靜等待波瀾四起。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恨我的人不少,但是能夠做到這一步的,屈指可數,是主動舍棄廟堂中樞去坐離陽趙勾二把交椅的……江斧???以觀??ば旒易鳛榉€,老北涼諜子牽起線頭,用假裝局外人的徐寶藻做誘餌,真夠處心積慮的?!?/p>
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少女聽得如墜云霧,但是那股來自四面八方令人窒息的古怪威壓,終于讓徐寶藻意識到今天地肺山小山峰,會有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發生。
眾人頭頂,白云匯聚,云海滔滔,依稀有光線投射大地,如天地之間懸掛起一張大簾,風景奇絕。
山腳那條原本平靜安詳的潺潺河流之中,不斷有游魚躍出水面,在岸上瘋狂撲騰,竟是如何都不愿返回水中。
徐寶藻來到徐鳳年身邊,怯生生問道:“怎么了?”
像是被甕中捉鱉的徐鳳年并未遷怒于這個丫頭,柔聲笑道:“你以后好好跟齊真人練劍便是,其他事不用理會?!?/p>
少女視線低斂,“你不要我了,對不對?”
徐鳳年哭笑不得,“什么跟什么,你那小腦袋瓜里一團漿糊嗎?”
她抽了抽鼻子,眼眶里有些濕潤晶瑩。
少女的頭場情思,未必深厚。少女的初次情絲,未必堅韌。因為她未必是真的有多喜歡一個人,甚至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喜歡為何物,但那份不曾雕琢絲毫的天真懵懂,落在千帆過盡之人的眼中,卻尤為動人。
白煜笑了笑,打趣道:“一遇徐鳳年,最是誤長生?!?/p>
算是少女半個師父的齊仙俠低聲惋惜道:“這般情愛,終究經不起推敲。只希望不要純澈劍心?!?/p>
群雄環視之中的徐鳳年促狹笑道:“你該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
徐寶藻愣了愣,斬釘截鐵道:“我喜歡你個大頭鬼!”
白煜驚訝咦了一聲,“難道我看走眼了?”
就在此時,一南一北雙虹齊至山間,如一股春風吹散寒冬。
一人是聞風而動的徽山紫衣,一人竟是躲在幕后布局、本該繼續淡看云起云落的江斧丁。
徐鳳年不奇怪軒轅青鋒的湊熱鬧,畢竟在那些年里,她好像就沒錯過什么,地肺山與徽山大雪坪本就是近鄰,如今以軒轅青鋒如今的修為境界,瞬息趕至并不難。只不過江斧丁從幕后走到臺前的耀武揚威,很是反常。
江斧丁自顧自坐在一條小竹椅上,然后抬起頭,笑著向徐鳳年伸手示意一起落座。
徐鳳年坐下后,笑問道:“先是家道中落,又驟然得富貴,所以忍不住擺闊來了?”
才而立之年便已經兩鬢霜白江斧丁微笑道:“哪里會如此無聊,只不過總算能勉強與你平起平坐,在蓋棺定論之前,有些話總要一吐為快?!?/p>
山下。
騎牛小道童依舊盤腿而坐,青牛在河邊低頭飲水,他則伸出手臂,向著天空指指點點勾勾劃化,如鄉野稚童的鬼畫符。
背著一行囊畫卷年輕儒士坐在南岸,隨意撿起一支枯枝,以流水做宣紙,開始畫龍。
在山北,身披金絲袈裟的大和尚撓撓那顆光頭,滿臉無奈道:“能動嘴就千萬別動手啊。還是蓮花師兄和龍樹師弟好啊,當年最喜歡聽我說道理了?!?/p>
在小河東面的一個彎弧岸邊,那位胖墩墩的富家翁肩頭一歪,摔下那只巨大木匣,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大口濁氣,只見這位胖子張嘴所向處的河面上,驀然炸雷。
幾乎等人高的漆黑木匣立于岸邊,胖子伸手撫摸,動作極為輕緩溫柔,他的眼神更是復雜,“老伙計,咱哥倆又要見面嘍。人生七十古來稀,咱們啊,相當于足足一輩子沒照面啦?!?/p>
富家翁遠望西北,笑了笑,“春秋過后,宗門破碎,所剩兩人,一個當過流州刺史,一位主持了拒北城建造,都有出息,比我這個師伯祖有出息多了?!?/p>
顯而易見,這一位好似江南富饒地帶二三流豪紳人物的胖子,是一位輩分通天的墨家矩子。
山腳。
懸佩三刀的豐腴婦人,扛起長槊的魁梧漢子,倒持雙劍的矮小老者,三人并肩而立。
雖然今天要各為其主而不得不并肩作戰,但是三人顯然關系并不融洽,連貌合神離都稱不上,只差沒有當場撕破臉皮先打一場了。
山路在前,就在腳下,只是三位在江湖上籍籍無名的山野之人,無一例外都選擇了駐足不前。
因為暫時還缺一人。
哪怕當下已經有九位當之無愧的武道宗師齊聚地肺山。
徐鳳年笑問道:“我很好奇這么大的陣仗,會是誰來做壓箱底的人物?”
江斧丁雙手握拳輕輕擱放在膝蓋上,滿臉笑意,“不妨猜猜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