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
(萬字大章。)
阮秀身后傳來一個蒼老嗓音,“打死她們做什么,不嫌臟手???”
婦人們原本第一次見著發火的秀秀姑娘,有些驚嚇,當她們看到那個老人露面之后,便松了口氣,畢竟是個小鎮百姓都熟悉的面孔,多少年過去了,家家戶戶無論貴賤,可都需要跟老人打交道,或者說跟老人所在的楊家藥鋪子打交道,畢竟就算是閻王爺要收人,要先問過楊家鋪子的郎中們答應不答應,可就是收錢狠了些,讓人不喜。
阮秀轉頭看了眼老人,不說話。
楊老頭大口大口抽著旱煙,看著那些個長舌婦,心腸歹毒算不上,可要說良善之輩,那真是八竿子打不著,陳平安年幼落難,沒了雙親,差點活不下去那會兒,出手幫忙的街坊鄰里確實不少,畢竟陳平安的爹娘為人厚道,人心都是肉長的,比如顧粲的娘親,還有如今已經去世的幾位老人,就都經常拉著孩子去自家吃飯,飯菜不好,天寒地凍就送些舊衣衫,縫縫補補的,可好歹能幫著實實在在續命。
只是世事有嚼頭的地方,就在于此,真心幫了大忙的,事后都沒想著收取回報,看到少年出息了,只是由衷有些高興,愿意跟自家晚輩念叨幾句好人有好報,說看吧,老天爺是開眼的,這不那對年輕夫婦的兒子,如今所有福報就都落在兒子身上了。
連帶著他們對生活都有了些盼頭和希望,想著自家以后也能這般好運氣。
反而是當初沒怎么出錢出力的,估計還沒少說風涼話,在泥瓶巷少年發跡之后,那真是拼了命地獅子大開口,個個把自己當做了救苦救難的菩薩,比如眼前三人,就經常去騎龍巷白拿白吃,還拖家帶口一起去,少女阮秀忍著,不愿意陳平安被人說閑話,又不愿意鋪子生意在賬面上做差了,就只好拿出自己的家底銀子,來填上窟窿,數目不算太大,差不多一年下來,得有四五百兩銀子。
可這筆錢,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種窮苦地方,一年到頭都摸不著幾粒碎銀的市井底層,真不小了。
楊老頭望向其中一名沒有帶子女來的婦人,開口道:“去跟你那個在縣衙當差的漢子說一聲,再讓他跟背后的人說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惡心人的事情,要適可而止,小心以后生兒子沒屁-眼,真成了禍事,誰都兜不住?!?/p>
那個婦人有些心虛,“楊老頭,你在說啥呢?我怎么聽不懂?!?/p>
“聽不懂拉倒?!?/p>
老人吐出一口霧蒙蒙的煙圈,“那我就說句你們都聽得懂的,以后去鋪子抓藥,收錢一律加倍,遇上個要死人的大病,楊家鋪子郎中直接不上你們三家的大門,直接準備棺材好了?!?/p>
婦人們頓時愕然。
楊老頭瞥了眼一個眉眼清秀、根骨硬朗的孩子,怯生生站在他娘親身旁,搖頭嘆息道:“可惜了,給你娘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后無法在西邊大山里立足,離了家鄉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p>
老人徑直離去,“秀秀姑娘,接下來如果她們還不滾,那就真可以打死她們了,合情合理合規矩,誰都挑不出毛病。打死之后,不用收尸,只需要記得丟出去泥瓶巷,臟手之后,去龍須河洗洗就是了?!?/p>
阮秀先前對楊老頭的觀感不錯,只是談不上多好,總覺得云遮霧繞看不真切,所以還有些忌憚,但是現在好感驟增,笑道:“下次我跟陳平安一起去鋪子拜年?!?/p>
楊老頭嗯了一聲,點點頭,沒拒絕。老人走在巷弄里,經過一棟棟老舊宅院,多是如曹氏祖宅這般破敗不堪已經無主的,可最后如曹家枯木逢春的宅子,到底是少,很多子嗣凋零、香火斷絕,一個家說沒就沒了。
老人一想到李二家那個潑辣媳婦,再回頭看看這樣通情達理的小姑娘,老人心情就有些復雜,好壞參半。
這個小鎮,恐怕也就那位缺心眼的愚昧婦人,有本事也有膽子跟老人滿嘴噴糞了,關鍵是老人還罵不過她。
老人有次實在是被婦人堵著門罵慘了,實在忍不住,讓李二好好管管自己媳婦的那張破嘴,結果李二憋了半天,回答了一些讓楊老頭愈發火冒三丈的混賬話:師父你要是真氣不過,揍我一頓好了,記得別打臉,要不然回到家給媳婦瞧見,她又得來罵你。
如果不是看在李二家丫頭的份上,楊老頭真想一巴掌把那婦人拍成肉泥。
巷子里三位婦人不敢再待下去,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出了巷子還起了內訌,各自怪罪對方起來,罵罵咧咧,推推搡搡。
那個被楊老頭單獨拎出來說的孩子,在娘親跟人撒潑謾罵的時候,始終臉sè沉靜,孩子轉頭望向狹窄深深的巷弄,只覺得心里頭空落落的,說不上來原因,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比如婦人燒菜少了鹽,樵夫上山丟了柴刀。
阮秀在婦人們灰溜溜離開后,發現陳平安家的兩尊彩繪門神,不知為何失去了那一點真靈。
這很奇怪,哪怕是集市上販賣兜售的普通紙張門神,只要所繪門神并未消逝于光yīn長河,金身猶在,香火猶存,那么就都會蘊含著一點靈氣,只是這點靈氣很快就會被風吹雨打散去,抵御不了太多的邪風煞氣,所以每逢新年就需要更換嶄新門神,不單單是新春嘉慶平添喜氣這么簡單。
但是阮秀眼中這兩幅門神繪畫的文武圣賢,是大驪王朝袁、曹兩大柱國姓氏的締造者,如今在大驪更是門庭興旺、香火鼎盛,照理來說不該才貼上就真靈消逝,阮秀皺著眉頭走上前,伸出手掌在粗劣彩紙上輕輕抹過,紙上很快就金光流淌,正氣凜然,不過肉眼凡胎無法看見罷了。
青衣少女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至于隔壁宋集薪家院子的門神光景如何,她根本看也沒看一眼。
她一路散步到劉羨陽家的巷子,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有一條土狗歡快竄出,在少女身邊圍繞打轉,她笑著丟下一顆香氣彌漫的火紅sè丹丸,老狗很快吃下肚子,跟在馬尾辮少女身后,腳步輕巧無聲無息,輕輕搖晃尾巴。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若說是人比人氣死人,可如果有練氣士看到這一幕,那就是比一條狗,都能氣死人。
沒能見著想見的人,阮秀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此刻開始重新高興起來。
看吧,他要自己照顧的,不管是那籠雞崽兒還是這條狗,她都照顧得很好呀。
青衣少女走在青sè的石板路上,一頭青鬢絲青絕扎出的馬尾辮,天高地遠,風景這邊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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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陳平安回到落魄山后,魏檗又消失,只是沒有返回那座披云山,而是直接到了落魄山的山頂,視線中,是一座氣勢雄偉的山神廟,廣場宏大,用一種形如白玉質如精鐵的奢侈奇石鋪就,廟內金身已塑,只是尚未正式接納百姓香火。
魏檗大袖流水,瀟灑前行,一位風塵仆仆的大驪工部員外郎,聞訊后趕緊過來問好,魏檗看著那位滿臉倦容、十指凍瘡的大驪清流官員,魏檗便一邊散步,一邊與官員和顏悅sè地交流工程進展,內心難免感慨,大驪宋氏能夠從一個盧氏王朝的附屬小國,一步步崛起稱霸北方,絕對不是只靠虛無縹緲的運勢。
員外郎沒有走入山神廟,只是留在了門檻外,魏檗獨自跨過門檻后,官員就立即快步離去,繼續去親自盯著建造事宜,大小事務,事必躬親。
大驪官場,兩袖清風,逍遙快活似神仙,這是形容清貴超然的禮部官員。
大塊吃肉,快刀殺人,鐵騎破陣開疆拓土,這是說兵部武人。
吃土吃灰喝西北風,這是說工部官員。
但是身為一名實權在握的員外郎,并且出身豪閥世族,如此兢兢業業,仍是其余王朝難以想象的場景。
魏檗輕輕揮袖,關上大門,山神祠廟內有一股良材美木的沁人清香。
大殿供奉的落魄山山神,那顆項上頭顱為純金打造,頗為古怪。
一位儒衫模樣的男子現出金身,從塑像中飄蕩而出,脖頸之上,一張臉龐顯現出淡金之sè,只是不如塑像那么突兀醒目。
山神為宋煜章。
正是前任龍泉窯務督造官,在小鎮生活了二十余年,泥瓶巷少年宋集薪,曾經被誤認為是他的私生子,那座懸掛“風生水起”匾額的廊橋,就是宋煜章親自督造。最后宋煜章離開此地,返京赴任,又在重回龍泉小鎮期間,被那位大驪娘娘派人擰斷了脖子,私藏了頭顱裝入匣中。殺人滅口,卸磨殺驢,不外如此。
宋煜章知曉太多大驪宋氏的丑聞內幕了,他其實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甚至當初在返京途中,這位當得起骨鯁二字的大驪文官,就做好了暴斃途中的準備,忠心耿耿,慷慨赴死,亦是不過如此。
所以當時被大驪娘娘派遣殺人滅口的王毅甫,那位盧氏亡國大將,才會發自肺腑地說出那句蓋棺定論。
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
宋煜章作為落魄山山神,對眼前這位未來的北岳正神作揖行禮,“小神拜見大神?!?/p>
魏檗啞然失笑,挪步側身,擺手道:“宋先生無需這樣?!?/p>
宋煜章跟著轉移拜禮方向,“規矩如此,不可例外?!?/p>
魏檗只得完完全全受了這一禮,無奈道:“你們讀書人,夠傻的,生前死后都一樣?!?/p>
宋煜章直起身,坦然一笑。
魏檗笑問道:“禮部和欽天監的人,有沒有跟你說過擔任山神的注意事項?”
宋煜章自嘲道:“他們不敢多說什么,封神典禮完成之后,便早早下山離去了,沒把我當做山神,倒是把我當做了一尊瘟神。還是有勞北岳正神為小神解惑?!?/p>
魏檗點了點頭,讓宋煜章站在自己身旁,使勁一揮袖,大殿內山水霧氣升騰而起,四處彌漫。
地面上,很快就出現了一座落魄山轄境的地界全貌,山水不分家,雖然一位山神,統轄根本只是山頭,但是發源于山上的溪澗或是山腳路過的河流,山神都擁有程度不一的管轄權,世間江水正神,尤其是品秩更低的河伯河婆,往往不如大山正神吃香,前者往往需要向后者主動拉攏關系,根源就在這里。
魏檗指著地上那座落魄山的山巔祠廟,“丑話說在前頭,我們山水神靈,其實沒太大意思,就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吃香火,不用修力不用修心,一點點積攢yīn德就行了,幫著朝廷維持一地山水氣數,相較上個十年,轄境內天災人禍是多了還是少了,人口數目有無增減起伏,是不是冒出頭幾個舉人進士,有無修士搬遷扎根于此,出現過某種祥瑞征兆的話,自然更好,這就是神靈的功德,當官的政績?!?/p>
宋煜章是官員出身,魏檗以官場事說神靈事,宋煜章很快就恍然大悟,很好理解。
魏檗笑道:“總之一切功過得失,都清清楚楚記錄在朝廷官府的賬面上,一目了然。別以為當了山神,就只需要跟我打交道,事實上,你真正需要理會的對象,還是大驪朝廷。龍泉郡總計三座山神廟,我占據披云山的山岳大殿,你在落魄山,還有一座建在北邊地帶,這在別的地方,很少見,屬于粥少僧多,以后你會很頭疼,因為需要爭奪善男善女的信徒香火,當然,你跟我爭不著……”
宋煜章玩笑道:“我哪里敢,這叫以下犯上。以前活著,還可以告訴自己怕個屁,大不了辭官不做了,最大的大不了,不過就是一死,如今可不行,想死都難嘍?!?/p>
說到這里,宋煜章又再次作揖告罪,言語中帶著笑意,“山岳大神多次大駕蒞臨落魄山,小神都沒好意思露面,實在惶恐,應該是小神主動去披云山拜訪才對?!?/p>
好歹是一位在小鎮扎根這么多年的底層官員,而且喜歡親力親為,常年待在那三十余座龍窯里,宋煜章身上的官氣早就給磨光了,別說是插科打諢,就是葷話都知道不少。
魏檗無奈道:“好嘛,宋先生立即就從一個官場融入另一個官場了,悟性很高?!?/p>
宋煜章笑問道:“北邊那位?”
一山不容二虎,佛還要爭一炷香呢,更何況是他們這些依靠香火存活的山水神靈。
其中的彎彎曲曲,蠅營狗茍,絲毫不比世俗官場遜sè。
魏檗想了想,輕聲道:“不是善茬,生前是戰功彪炳的大驪武將出身,脾氣很臭,不過人家跟文昌閣武圣廟里的兩位,聽說關系很好?!?/p>
宋煜章打趣道:“這么當官可不行,不拜正神拜旁門,進錯了廟,燒香燒錯了,是會吃苦頭的?!?/p>
魏檗爽朗大笑,伸出大拇指,“這話說得讓我解氣啊?!?/p>
魏檗伸出手指輕輕提起,山水霧氣當中的落魄山越來越高,最后露出某處一幅纖毫畢現的畫面。
在溪澗水面上,有人拉直一根繩子,兩端系在兩棵樹上,一只小瓶子在打開塞子后,掛在繩子上頭。
岸邊一棵樹下,有一位粉裙女童時不時就會輕輕跳起,搖晃一下繩索,河面上的瓶子就隨之晃蕩起來。
魏檗解釋道:“這是一只品相尚可的繞梁瓶,它們可以收納世間諸多美妙聲音,這里這只瓶子,需要有人在旁輕輕搖晃繩子,幫著小瓶子更能吸納水聲,若非如此,消耗時間多很多,才能填滿聲音?!?/p>
宋煜章問道:“是山主陳平安的瓶子?”
魏檗點頭道:“是的。你對陳平安印象如何?”
宋煜章毫不猶豫道:“因為宋集薪……因為殿下的關系,我對陳平安的成長一清二楚,所以印象很好,能夠在落魄山成為山神,我覺得很不錯?!?/p>
魏檗突然轉頭盯著這尊下轄山神,第一次將宋煜章稱呼為宋大人,然后笑瞇瞇說道:“你別告訴我,沒有想到一種情況,大驪是需要你監視著陳平安,說不定某天就又要你做出違背良心的齷齪事情?!?/p>
宋煜章灑然笑道:“當然有所猜測,我大驪為此付出那么多心血,為了建造出那座廊橋,死了多少位大驪皇族子弟,想必你已經知道,所以如今陳平安否極泰來,鴻運當頭,我大驪怎么可能全然不防備著意外?”
我大驪!
生前以此為榮,死后仍是不改。大概這就叫死不悔改?
魏檗沉默良久,將那些霧氣收攏回大袖之中,如倦鳥歸林,竟然能夠讓宋煜章感受到它們的歡快氣息。
魏檗笑了笑,“好的,那我知道了?!?/p>
魏檗就此身形消逝。
宋煜章獨自留在了山神廟內,嘆息一聲,自己難道真的是不適合當官,處處坎坷,生前死后皆如此。
魏檗這位白衣神仙帶著少年陳平安巡游四方,言下之意,誰不清楚?
宋煜章當然知道,北邊那位山神廟里頭的塑像,一樣清楚,所有買下山頭的仙家勢力,哪個不是活成了人精,更是心知肚明。
魏檗故意帶著少年行走于各大山頭,無疑是在直白無誤地彰顯一個事實。
陳平安是我魏檗罩著的,你們這些外地佬,不管是什么來頭,只要想在我的地盤上討一碗飯吃,就得掂量掂量一尊新北岳正神的分量。因為他魏檗不是什么普通的山岳大神,未來極有可能是觀湖書院以北,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力量、地盤、權勢最大的一位北岳正神。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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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大年初三,就有人開始出門游歷山水。
小鎮西面的群山之中,一位儒衫年輕人帶著一位書童模樣的少年,各自手持一根竹杖,一起涉水越嶺,走向那座落魄山。
書生背著一箱書。
書童少年面容絕美,不輸美人,毫無瑕疵。
他所跟隨的男子,是小鎮本地人氏,如今在龍尾郡陳氏開辦的學塾當中,擔任助教,名聲很小,遠遠不如那些享譽四方的大儒文豪,故而還擔不起先生夫子的稱呼,但是學塾孩子們卻最喜歡他,喜歡聽他講述那些精彩紛呈的奇人異事,比如那些狐魅喜歡書生的旖旎動人故事。少年更是如此,不惜死纏爛打,才讓他答應做自己的先生。
少年天生萬事好奇,獨自一人住在小鎮那棟袁氏祖宅里,此時問道:“先生,道家圣人有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這可如何是好?”
儒衫男子在想著事情,一時間沒有答復。
少年早已熟悉先生的神游萬里,繼續自顧自問道:“那位圣人又言,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分明是佐證前者,如何是好???”
男子終于回過神,微笑道:“所以要修行啊,每跨過一個門檻,就能夠長壽十年百年,就能夠看更多的書?!?/p>
少年還是覺得沒有完全解惑,“可咱們儒家雖然也推崇修行,讀書更多是為了入世,為了讓這個世道更好,從來不似道家那般,只追求個人的出世和證道,這又如何是好???”
“不精不誠,不能動人?!?/p>
男子笑著說了八個字,站在原地,眺望四周景象,山清水秀,然后又說了八個字,“腳踏實地,自然而然?!?/p>
少年聽到“自然而然”四個字,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在東寶瓶洲無比興盛的道家,他嘆了口氣,“我在一本書上看到,說亂世,道家下山入世救人。佛家閉門敲木魚。治世,道家上山自修清凈,佛家開門收銀子。先生,聽上去道家真的不錯唉,佛家和尚就不怎么樣了,難怪他們在咱們洲不吃香,佛法不興?!?/p>
男子搖頭笑道:“這只是某些讀書人的憤懣偏激之言,不是全然沒有半點道理,只是道理說得少了,以偏概全,反而不美,不如不說。三教能夠立教,當然各有各的厲害之處,而且三教的道統,都很復雜,開枝散葉很多,脈絡駁雜,所以當你想要認清楚三教宗旨的話,一定要追本溯源,才可以評價一二,否則略知皮毛就信口開河,見著了一個或者幾個壞道士壞和尚,就一棍子打死所有,這樣很不好?!?/p>
儒衫男人望向遠處一座大山的山頂,“三教有辯論,會有三人各自闡述立教根本,三方道理之深遠幽微,旁人無法想象,所以最為兇險?!?/p>
少年疑惑不解,“先生,三個人各自說話,怎么就兇險了?”
男人從高處收回視線,平視望向遠方,微笑道:“既然是辯論,你除了知道自己教義之長短,還需要了解別人之優劣,才可以成功說服對方二人,認可自己的道理。如此一來,就會有人在鉆研別家學問的時候,或幡然醒悟,或當頭棒喝,辯論還沒開始,就干脆已經改換門庭,走上一條別家道路了?!?/p>
容貌精致的少年一知半解,迷迷糊糊。
男人笑道:“先別想這么多,向前走著?!?/p>
少年使勁點頭。
他叫崔賜,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家住小鎮袁家祖宅,卻不是袁家人。
走在前頭的儒衫書生,正是李希圣,除了手持便于行走山路的竹杖,腰間還懸掛著兩塊木片合在一起的桃符,古樸素雅。
掛在他腰間,再合適不過。
崔賜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先生,我們進山到底是為啥?”
李希圣回答道:“因為我覺得有件事情,有些人做得很不對。既然是錯,就不能一錯再錯了。我需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p>
崔賜笑容燦爛道:“先生總是對的!”
李希圣搖頭道:“書上那些經久流傳的寶貴道理,不管是哪一教哪一家的,都不可落在空處?!?/p>
少年猶豫不決。
李希圣調侃道:“今天你還可以問最后一個問題?!?/p>
少年雀躍道:“我在另一本文人筆札上看到,天底下有九座雄鎮樓,為何最后一座,名字的字數不一樣?”
李希圣想了想,“你是說那座名為‘鎮白澤’的雄鎮樓?因為白澤是一個……家伙的名字啊,如果名叫鎮白樓、鎮澤樓,多不合適?!?/p>
少年撓心撓肺,苦著臉,想要再問一個問題,又不敢問。
李希圣忍俊不禁道:“再問便是了,今天天氣很好,山水秀美,可以多問幾個?!?/p>
少年歡天喜地,在先生身邊蹦蹦跳跳,“雄鎮樓鎮壓的那個白澤,跟練氣士幾乎人手一冊的白澤圖,有關系嗎?”
李希圣點頭道:“有的,就是同一個名字?!?/p>
少年嘖嘖道:“老爺,這其中一定有很多學問吧?”
李希圣不露聲sè地抬起頭,向一個方位歉意一笑,然后對少年叮囑道:“儒家圣賢告誡我們為長者諱,不僅僅是對待文廟里的那些圣人們,對于三教百家的圣賢,一樣適用。所以將來你獨自行走于山川湖澤,不要胡亂直接喊出他的名諱?!?/p>
少年納悶道:“白澤?”
李希圣笑著打了一下他的腦袋,“你說呢?!”
少年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兩人繼續跋山涉水,去往那座落魄山。
東寶瓶洲的西海之濱,有貂裘男子立于崖畔,心思微動,轉頭向東面望去,他皺了皺眉頭。
他身邊站著一位頭戴帷幕的宮裝婦人,正是那位在棧道風雪夜跌落山崖的狐魅。
她小心翼翼問道:“是有寶瓶洲某位圣人對老爺出言不遜?需不需要奴婢去教訓敲打一下?”
男人收回視線,淡然道:“只是大驪一位六境練氣士。好一個‘天下未亂瓶先換’?!?/p>
婦人瞠目結舌,乖乖閉上嘴巴,在心中趕緊告誡自己少說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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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檗在竹樓找到陳平安,他當時正在空地上,在夕陽下練習劍爐立樁。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則比老爺還老爺地坐在竹椅上吃著碎嘴吃食。
魏檗來到陳平安身邊站著,沒有出聲打攪,直到陳平安收起劍爐樁,魏檗才轉身讓粉裙女童幫忙搬來兩張竹椅,說是要跟她家先生說點正經事。
不等粉裙女童出手,青衣小童就已經狗腿地一手一張椅子,飛奔而來,放下竹椅后,不忘彎腰撅屁股,用袖子使勁擦拭椅面。
他回到粉裙女童那里站著,發現到她的嫌棄眼神,青衣小童理直氣壯道:“你懂什么,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魏檗和陳平安并排坐在小竹椅上,率先開口道:“別怪我當時偷看竹樓發生的景象,你當時跟那塊劍胚的意氣之爭,形勢險峻遠遠超乎你的想象,很容易就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當場斃命?!?/p>
陳平安點了點頭,順勢解開了這個小心結。
魏檗緩緩道:“劍修有兩事,練劍與煉劍,練的是劍術劍法,練習之練,煉的是佩劍本身和本命飛劍,是鍛煉之煉?!?/p>
魏檗簡明扼要地一番開宗明義之后,略作停頓,可見他對于今天言論的重視程度,“因為你那塊劍胚,我看不出品秩的深淺,不好妄下斷言,但是一些共通的道理,我可以簡單說說,比如磨礪一把實物飛劍,或是錘煉和溫養一口本命飛劍,需要消耗的天材地寶,不計其數。所以我帶你走了一趟各個山頭,是要你明白一件事,山上修行,是要吃掉金山銀山的,山底下的有錢人,富甲一方,財富可以形容為幾輩子都花不完,但是在山上,沒誰擁有這輩子花不完的錢,可能……三教老祖才能例外?”
后邊的粉裙女童正襟危坐,豎耳聆聽。
跟身為一條火蟒的她是沒半點關系,可跟她家老爺有莫大關系啊,她怎么可以不用心聽講,萬一老爺聽漏了,她事后就可以幫著補上。
青衣小童聽得百無聊賴,直翻白眼。
陳平安當然很認真聽魏檗說這些,如果魏檗今天不說,他很快就會下山去找阮秀問了。
魏檗雙手籠在袖中,這一點跟少年崔瀺有點相似,緩緩道:“有沒有成為劍修的資質,是練氣士的第一道門檻,成為了劍修,有沒有錢修煉飛劍,是第二道門檻,而且這道門檻一點都不低矮。一把劍的堅韌程度,取決于劍身的密度,所以需要鑄劍師的千錘百煉,再就是劍的鋒銳程度,需要不斷砥礪,這就是那片斬龍臺山崖,為何如此值錢的原因,以至于圣人阮邛一人都不敢獨占,必須拉攏風雪廟和真武山一起瓜分,才可以防止他人覬覦?!?/p>
陳平安心中感慨,原來一方圣人也有無奈之事。
魏檗隨手指向身后,極遠處的一座山頭,那里就存在一片巨大的斬龍臺,“只要是神兵利器,對于磨石的要求就會極高,這也是斬龍臺為何價值連城的原因,有價無市,奇貨可居,因為只要留在手里,怎么都是賺的。除非萬不得已,急需救命錢,才會有人愿意脫手。這要是在包袱齋,放出消息說有一塊手掌大小的斬龍臺要賣,我估計整個牛角山都是人頭攢動的場景?!?/p>
說到這里,魏檗伸出手指點了點少年,“陳平安啊陳平安,你那些當大白菜隨手送人的蛇膽石,為何值錢,在于世間是藥三分毒,尋常丹藥再靈,品相再高,都會對自身氣府造成一定影響,極難根除,一開始能夠壓制、積攢在體內某些僻遠的氣府內,可是隨著練氣士的修為越高,那點積垢就會越明顯,在內視神通之下,那點瑕疵就會顯得越來越大,是會妨礙到大道的,十境練氣士就可以被世俗稱為圣人,但是他們為何一個個龜縮不動?是喜歡當老王八?當然不是,而是他們在一點一滴地艱難祛除污漬?!?/p>
青衣小童有些擔驚受怕,一下子坐直腰桿,紋絲不動,再不敢吊兒郎當地四處張望。
粉裙女童就有些愧疚,其實她一直想著第三顆上等蛇膽石,是自己幫著老爺保存而已,她不會吃掉的。
魏檗正sè道:“我接下來要跟你說一些秘事,就連我想要知道那些,都是付出不小代價的,陳平安,希望你不要隨便說出去?!?/p>
陳平安點頭道:“你放心,如今除了阮姑娘和李大哥,我在小鎮已經沒什么好聊天的人了?!?/p>
魏檗這才繼續說道:“倒懸山,聽說過嗎?”
陳平安臉sè一變,不說話,也不點頭不搖頭。
魏檗以為是那個斗笠漢子說過,并不奇怪,“倒懸山,出自道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天大手筆,可以說是世間最大的一座山字印,以磅礴道法加持,堅不可摧。此地是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的交界處,是第一座雄關險隘……也有可能是最后一座?!?/p>
陳平安問道:“為何是最后一座?”
魏檗苦笑道:“一旦洪水決堤,后邊怎么攔?”
魏檗仰起頭,背靠椅背,唏噓道:“所以不光是盛產劍修的北俱蘆洲,就是上次掠過寶瓶洲的那些仙人,在你們小鎮還降低御劍高度,短暫露過面的,其余天下劍修,這次都被征召去往了倒懸山,要穿過倒懸山,去一個名為劍氣長城的地方,抵御另外一座天下的妖族入侵?!?/p>
“每逢妖族作亂,掀起戰事,都會應召前往倒懸山,過山入城,在那堵高墻之上,于生死之間砥礪劍道?!?/p>
“劍氣長城,那里匯聚著天底下最著名的劍仙,數量最多的劍仙,做著天底下最危險的壯舉,但是你知道那邊最缺什么嗎?”
魏檗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當然只能搖頭。
魏檗給出答案,“缺劍!”
“因為那里戰事太頻繁,且太慘烈,許多被外界劍修攜帶過去的絕世神兵,有資格躋身一洲法器前列的名劍,劍身斷的斷,劍意碎的碎,劍主隕落,死傷無數。所以那邊土生土長的劍修,擁有一把好劍,很難很難?!?/p>
“加上妖族之中也有數量可觀的劍修,喜歡收集搜刮名劍殘骸,一來二去,劍氣長城抵御妖族的劍修,就需要大量的劍,甚至需要不斷通過倒懸山跟外界買劍和求劍。倒懸山外扎堆的商賈,坐地起價,待價而沽,無數人因此而暴富?!?/p>
陳平安欲言又止。
魏檗仿佛知道陳平安的想法,譏笑道:“你以為所有人都是你???爛好人一個,隨手送寶貝?送完了擔心人家拿著重不重,要不要你幫忙提著?”
青衣小童臉sè尷尬,捏了捏鼻子,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良心發現,以后對陳平安真的好一些?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陳平安,我這些混賬話,你別放在心上啊,說實話,我其實很佩服你的?!?/p>
魏檗有些歉意,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積攢在肚子里太長,不吐不快,然后眼神轉為凌厲,冷笑道:“那座天下的大妖之中,僅就我如今所知道的消息,就有三位成名已久的絕世劍仙,戰力之高,殺力之大,無法想象。如今這么多年過去,數量是多了還是少了,就不知道嘍?!?/p>
魏檗一拍腦袋,“差點忘說了,至于妖族為何孜孜不倦地攻打劍氣長城,很簡單,生活環境實在太過惡劣,靈氣稀薄,不利于修行,它們肉身強橫,精于廝殺,一座天地就像一座龐大的養蠱場,強者占據絕大多數的山頭地界、修行資源和眾多子嗣。而我們這座浩然天下,就是一塊大肥肉,不在嘴邊,但是看得到,自己碗里殘羹冷炙,別人碗里大魚大肉,如何能夠不垂涎三尺?”
魏檗臉sè逐漸恢復平靜,“其實要說對錯,一個為了自身生存和擴張,以及為了讓子子孫孫活得更滋潤。一個為了守衛家門,誓死捍衛邊境。如果換成一個身處旁觀位置的第三者,看待此事,可能就沒有那么強烈的善惡之分。這些內幕,我也是進入披云山后,答應成為山岳正神,算是跟大驪宋氏結成一樁很大的盟約,才能夠知道這些。接下來的一些事情,你可以只當天書和故事來聽,不用太在意?!?/p>
“據說之前有場慘絕人寰的大戰,十數位大妖聯袂來到劍氣長城下,跟人族巔峰修士,有過一場商議,希望換取倒懸山附近一塊東寶瓶洲大小的土地,作為停戰條件。只是我們當然不會答應,得寸進尺,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p>
“那場大戰之后,出現了一場賭戰,十三對十三。其實就在前不久,幾年前的事情。妖族和劍氣長城,各自派遣出十三位,七勝六負。妖族若是贏了,就可以一兵不發,占據那座劍氣長城,若是我們勝出,就可以獲得妖族天下的所有劍器!”
說到這里,魏檗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打!我們為何不敢打這十三場架!”
“知道嗎?!”
魏檗意氣風發地伸出手指,指向南方,“僅是雙方陣營的出戰次序一事,我們浩然天下就絞盡腦汁,號稱yīn陽家半壁江山的中土陸氏,有一位老祖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大致推算出妖族高手的出戰順序!”
“這一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巔峰大戰,雙方排除掉各自前三的最強大高手,以免一個個打得忘乎所以,把兩座天地的邊界打穿,打得兩座天地都絮亂不穩,得不償失。這樣一來,這場公平對決就沒了任何意義?!?/p>
但是劍氣長城這邊,先前七場,除去第一場,已經贏了六場,穩操勝券的大好形勢下,第八場,輸了。而且那名女子劍仙,成為第一位被妖族陣斬于沙場上的人物。之后就是兵敗如山倒,一直輸到了第十二場,而那一場,劍氣長城這邊認為是會必勝的,因為那名大劍仙,公認戰力卓絕,身經百戰,從無敗績!”
“可是他還是輸了,成為第二位戰死的劍修?!?/p>
“在那之后,我們浩然天下都有些絕望了,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必敗無疑。不是劍氣長城最后一位出戰的劍修不夠強大,恰恰相反,他很強大,強大到讓人覺得無敵,但是妖族最后一位,
是那座天下萬年以來,公認殺力前三的強者,只是它剛剛走出生死關,之前閉關千年,所以不在那排除在外的前三甲之列,如此一來,yīn陽家陸氏高人拼了性命,千算萬算,都沒能算到這一點。顯而易見,妖族注定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來遮蔽這樁天機?!?/p>
“那尊大妖,是劍修!十三境巔峰的劍修!”
“在歷史上,妖族無數次攻城之戰,它多次第一個殺上城頭,最后一個退出城頭?!?/p>
后邊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已經聽得臉sè雪白。
就連心志堅定遠超常人的陳平安,都雙拳緊握,重重放在膝蓋上,汗流浹背而不自知。
魏檗毫無征兆地放聲大笑,大踏步前行,袖子劇烈翻搖,他一手指向遙遠的南方,轉過頭,一手握拳抬起,“但是我們贏了?!?/p>
“宰掉那劍修大妖的男人,所有人都叫他阿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他要到哪里去。只知道他在劍氣長城,殺了最多的妖族!”
魏檗暢意極致,狠狠搖晃手臂,對著天地高聲道:“他就叫阿良!”
陳平安緩緩轉頭,望向那棟被某個家伙親自取名為猛字樓的小竹樓。
倔強少年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記得第一次見面。
有個戴斗笠的中年漢子,牽著毛驢挎著刀,笑著對少年自我介紹。
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我是一名劍客。
萬字大章。
大章。贊??
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個網管
拖地去,發什么評論呢。
龜龜,阿良還是猛啊
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我是一名劍客。
阿嚏!有人在說我???
阿良,牛逼
我猛猛猛
哈哈哈!我阿良從不吹牛,我就是這么猛!
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我也是一名劍客
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是一個司機
不短,很長
我有多猛?
殺妖如麻呀
可以征召劍修不可以征召商賈的劍嗎
你能招士兵打仗還想招士兵家里的錢糧啊
阿良,善良
更新的太慢了,總管
我似乎聽到有人說我萌,到底是誰走露了風聲?
還有誰?還有誰!
死的兩個大劍仙,一位姓寧,一位姓姚
咋知道的
樓上說的對。這是個悲傷的故事。
題外,下一章不要等了,總管要回復元氣很久。。。
烽火加油!
真男人!猛猛猛!
我嘞乖乖啊 阿良這么猛 怪不得自稱猛哪
還有誰
看到我大家都懂得,兩天后再見
能不能別講道理,老老實實講故事,自己擅長什么不擅長什么,心里沒點逼數嗎
臉上有微笑 心里XXX
更新太慢了 最少一天兩章
老規矩,兩天后更
其實大妖沒什么,才十三鏡巔峰劍修
我境界也就1111111111鏡嘛,夠打他了
能不能別講道理,老老實實講故事,自己擅長什么不擅長什么,心里沒點逼數嗎
666期待下面
我叫阿良,良是善良的善,我是一名劍
我是君子,君行健君子自強不息的君
阿良的劍是我教的
我寧愿一天一更也不要現在的幾天更一下
陳平安以后是十一鏡武夫和十五鏡練氣士的bug嘛?
不跟我練拳了???那去吧,到時候有個劉東節的傻子也會走你的路
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我很猛,非常的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