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 少女問拳河神
壁畫城,掛硯神女畫像附近,裴錢找到了那間販賣神女天官圖摹本、臨本的小鋪子,隨著八份福緣都已經失去,鋪子生意實在一般,跟自家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差不多的光景。
掌柜是個容貌清秀的年輕姐姐,聽師父說過,她雖然不是披麻宗的修道之人,卻與龐蘭溪是一雙少見的神仙眷侶。
裴錢便有些擔憂,那龐蘭溪是駐顏有術的山上劍修,山下女子,卻只能年復一年的容顏衰老下去,便是有些靈丹妙藥,也終有白發蒼蒼的一天,到時候她怎么辦?哪怕兩人始終長久廝守,龐元濟毫不介意,可她終究還是會偷偷傷心吧。裴錢撓撓頭,不如記住這位姐姐的面容,回去就讓老廚子打造一張一模一樣的?只是裴錢又擔心自己會不會多此一舉,唉,煩,師父在就好了。
寶蓋,靈芝,春官,長檠,俗稱仙杖的斬勘神女,這五位神女,是師父上次來到這壁畫城之前,就已經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師父往鬼蜮谷之后,掛硯,行雨,騎鹿三位神女,才紛紛選擇了各自主人。當時裴錢和周米粒就都很打抱不平,那三位神女咋個回事嘛,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啦?只是不知為何,裴錢發現師父當時有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笑得還挺開心嘞。
裴錢來這邊就是湊個熱鬧,除非她砸鍋賣鐵,是絕對買不起這邊的神女圖了。
至于李槐就更算了,徹頭徹尾的窮光蛋一個,身上連一顆神仙錢都沒有,只帶了些碎銀子,跟著舵主混吃混喝的貨sè。
沒關系,裴錢打算在這邊做點小買賣,下山前與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事先打過招呼了,韋前輩答應她和李槐在壁畫城這邊,如果當個小包袱齋,可以不用交錢給披麻宗。
跟那個溫婉可人的姐姐道別,裴錢帶著李槐去了一個人多的地方,找到一塊空地,裴錢摘下竹箱,從里邊拿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棉布,攤放在地面上,將兩張黃紙符箓放在棉布上,然后丟了個眼神給李槐,李槐立即心領神會,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被裴錢穿小鞋的危機算是沒了,好事好事,所以立即從竹箱取出那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率先放在棉布上,然后就要去拿其余三件,當時兩人對半分賬,除了這只青瓷筆洗,李槐還得了一張仿落霞式古琴樣式的小鎮紙,以及那一只暗刻填彩的綠釉地趕珠龍紋碗。其余狐貍拜月圖,裝有一對三彩獅子的文房盒,還有那方仙人捧月醉酒硯,都歸了裴錢,她說以后都是要拿來送人的,硯臺留給師父,因為師父是讀書人,還喜歡喝酒。至于拜月圖就送小米粒好了,文房盒給暖樹姐姐,她可是咱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和小賬房,暖樹姐姐剛好用得著。
至于那一大摞符紙和那根紅繩,裴錢要了數目多的符紙,李槐則乖乖收起那根裴錢嫌棄、他其實更嫌棄的紅線。一個大老爺們要這玩意兒干嘛。
不曾想裴錢瞪了一眼李槐,怒道:“傻不傻,咱們像是大富大貴人家出來的人嗎?你一口氣拿出這么多寶貝,誰信???往腦袋里貼一張‘千真萬確是假貨’的紙條嗎?兩張符箓,一只青瓷筆洗,足夠了!”
最后裴錢和李槐蹲在棉布攤子后邊,這個剛剛開張的小包袱齋,其實就賣兩樣東西,兩張坑人不淺的鬼畫符箓,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
路上行人多是瞥了眼符箓、筆洗就走開。
李槐小聲問道:“要不要我幫著吆喝幾聲?”
“急什么,沒你這么做買賣的?!?/p>
裴錢雙手籠袖蹲在原地,冷笑道:“本來確實是需要幫手的,做這種不設帳、只擺浮攤的流水買賣,其實跟江湖上挑方賣藥差不多的德行,門路不比設帳安山頭的生意那么多,但是也不少,如果咱們人多,可以撒出帖子去,先拉攏人氣,等人多了,還得有挑線頭的人,把話挑明了,懷疑咱們是賣假貨的,然后一問一答,口齒伶俐些,很快就可以把看客們的疑慮打殺干凈,再有做那領頭羊活計的,穿著要精神,談吐要像真的有錢人,在人群當中,得故意離著旁人遠些,由他開口揚言要都買下……算了,說這些沒意義,我身邊就你一個笨蛋,真幫忙了只會幫倒忙,接下來你在一旁看著就是,你唯一的好處,就是口音,回頭再跟你仔細解釋?!?/p>
裴錢停頓片刻,神sè復雜,輕聲說道:“最厲害的一種,是一個人就把所有活計包圓了,那才是江湖上頂有能耐的人,到了哪里都餓不死,還能掙大錢,但是這種人走江湖,規矩忌諱也多,比如絕對不掙那絕戶錢,打個比方,被騙了的人,兜里原本有十兩銀子,最后一定會給這人留下一二兩銀子。除了老輩規矩之外,也藏著大學問,一旦給人留了退路,被騙之人往往不至于太過仇恨,可以不結死仇。不過這種人很少很少,我也只是聽人說,從沒見過?!?/p>
李槐感嘆道:“裴錢,這些江湖暗門生意,你懂得真多啊?!?/p>
在落魄山上,裴錢不這樣的。
到了江湖里,裴錢好像很如魚得水,什么規矩路數都門兒清。
裴錢沉默許久,“沒什么,小時候喜歡湊熱鬧,見過而已。還有,你別誤會,我跟在師父身邊一起走江湖的時候,不看這些,更不做?!?/p>
當年南苑國京城的那座小江湖,光靠蹭那些紅白喜事,可活不下去。
后來跟了師父,她就開始吃喝不愁、衣食無憂了,可以惦念下一頓甚至明天大后天,可以吃什么好吃的,哪怕師父不答應,終究師徒兜里,是有錢的,而且都是干凈錢。
裴錢對李槐說道:“記住了,這兩張符箓,我們咬死了一顆小暑錢的價格,就說是你門派祖傳的鎮山寶箓,是一等一的攻伐法寶!你師父過世后,就傳給了你這獨苗,因為你急需一筆錢財,去骸骨灘奈何關集市那邊碰運氣。不然打死都不買的。誰跟我們討價還價,都別理睬,你只管搖頭,至多說不賣,真不能賣,至于那只青瓷筆洗,不單賣,若是買下符箓,本來就不值一顆雪花錢,所以可以附贈,不要錢?!?/p>
李槐瞥了眼那兩張符箓,咋舌道:“這兩張破爛符箓,開價一顆小暑錢?傻子都不會買吧?還有這筆洗,咱們可是實打實花十顆雪花錢買來的?!?/p>
裴錢一直在打量四周游客,冷笑道:“你連個傻子都不如。這筆洗是虛恨坊開價十顆雪花錢的山上物件,哪怕我們被坑,四五顆雪花錢,總歸是肯定有的。我故意說成一顆雪花錢都不值,為了什么?就為了顯得咱倆是冤大頭,有這筆洗可以讓人撿漏,關鍵是能幫襯著兩張符箓,除非真正的行家里手,就會愈發不敢確定符箓的品秩了,到時候肯定會有人故意嫌棄,又返回,到時候我們還是不賣,等到第三次的時候,我就開始勸你,你就猶豫,隨便嘀咕些什么,對不起師父之類的?!?/p>
李槐郁悶道:“為啥是我師父過世了?你卻能夠假扮我的同鄉???”
裴錢氣呼呼拿起行山杖,嚇得李槐連滾帶爬跑遠了。等到李槐小心翼翼挪回原地蹲著,裴錢氣不打一處來,“傻了吧唧的,我真有師父,你李槐有嗎?!”
“再有這北俱蘆洲的雅言,你如今還說不靈清,所以正好‘假扮’自幼離鄉的本地人,一個這么點大年紀的人,卻能夠乘坐骸骨灘跨洲渡船,從寶瓶洲返回家鄉這邊,身上有一兩件寶貝,不是很正常嗎?撐死了幾十顆雪花錢的買賣,還不至于讓山上神仙謀財害命,真要有,也不怕,這里畢竟是披麻宗的地盤。如果是那些江湖中人,我如果萬一打不過,咱們就跑唄?!?/p>
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蹲得腿腳泛酸,只得坐在地上,一旁裴錢還是雙手籠袖蹲原地,紋絲不動。
許多游人都是一問價格就沒了想法,脾氣好點的,二話不說就離開,脾氣差點的,罵罵咧咧都有的。
李槐覺得今天與裴錢的這樁包袱齋買賣,懸乎了。一時間愈發愧疚,若不是自己在渡船虛恨坊那邊亂買一通,裴錢也不用這么辛苦了。
裴錢說道:“再等半個時辰,不行就趕路。師父說過,天底下就沒有好做的包袱齋,賣不出去,很正常?!?/p>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了,李槐只好在心中默默念叨著天靈靈地靈靈,三清神仙菩薩圣人快顯靈……
一位高冠白衣的老修士瞥了眼包袱齋,走出去幾步后,停下腳步,來到棉布那邊蹲下身,就要伸手去抓起一張黃紙符箓,裴錢趕緊彎腰伸手擋在符箓上,搖頭道:“碰不得。只能看。老前輩你們這些山上神仙,術法古怪得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前輩你恕罪個?!?/p>
老人笑著點頭,隨手以雙手捻起一旁的青瓷筆洗,裴錢這次沒有阻攔,將關于李槐的那套說辭又抖摟了一番,老人聽著裴錢的言語,心不在焉,晃了晃手中筆洗,然后輕輕丟到棉布上,指了指那兩張黃紙符箓,笑問道:“兩張多少錢?”
老人身邊跟著一對年輕男女,都背劍,最出奇之處,在于金黃劍穗還墜著一粒雪白珠子。
裴錢說道:“一顆小暑錢,少了一顆雪花錢都不行。這是我朋友性命攸關的神仙錢,真不能少。買下符箓,筆洗白送,就當是個交個朋友?!?/p>
李槐在一旁繃著臉。
只見那裴錢這番言語的時候,她額頭竟然滲出了細密汗珠子。她這是假裝自己不是江湖人,故作江湖語?
老修士問道:“五十顆雪花錢賣不賣?”
裴錢反問道:“前輩,沒你老人家這么做買賣的,若是我將筆洗劈成兩半,賣你一半,買不買?”
老修士啞然失笑。
老人說道:“一顆小暑錢?好吧,我買下了?!?/p>
裴錢突然說道:“我不賣了?!?/p>
老修士抬起頭,笑問道:“這又是為何?是想要抬價,還是真心不賣?”
裴錢說道:“真心不賣?!?/p>
老修士笑了笑,“是我太豪爽,反而讓你覺得賣虧了符箓?”
裴錢點頭。
老修士站起身,走了。
李槐挪到裴錢身邊,“裴錢,裴大舵主,這是鬧哪樣?”
裴錢抬起下巴,點了點那只青瓷筆洗,“他其實是奔著筆洗來的。而且他是外鄉人,北俱蘆洲雅言說得再好,可終究幾個發音不對,真正的北俱蘆洲修士,絕不會如此。這種跨洲遠游的外鄉人,兜里神仙錢不會少的。當然我們例外。對方不至于跟我們逗樂,是真想買下筆洗?!?/p>
李槐好奇道:“甭管奔著什么來的,只要賣出一顆小暑錢,咱們不就把虛恨坊被坑的神仙錢全賺回來了?”
裴錢收起包袱齋,將那筆洗還給李槐,胸有成竹說道:“急什么,收起鋪蓋立即走人,咱們慢些走到壁畫城那邊,他們肯定會來找我們的。我在路上想個更合適的價格。賣不出去,更不怕,我可以篤定那青瓷筆洗能值個一顆小暑錢了,遲早是我們的囊中之物?!?/p>
李槐將筆洗包裹起來,放入自己竹箱,憂傷道:“裴錢,你這么聰明,不會哪天缺錢花,就把我都給賣了吧?!?/p>
裴錢淡然說道:“做生意是做生意,交朋友是交朋友,兩回事。你除了是我朋友,還是我師父照顧那么久的人,落魄山之外,我裴錢哪怕誰都敢賣了換錢,唯獨不會賣你?!?/p>
李槐笑了起來。
裴錢瞥了眼李槐,“有什么值得高興的?”
裴錢與李槐走向壁畫城入口,跟李槐提醒道:“有些偏門錢,其實是靠賭命去掙來的??墒且粋€人運氣再好,能贏過老天爺幾次?當然,真要活不下去的時候,就顧不得什么了。但是咱們當包袱齋,不算偏門,也別掙那絕戶錢。李槐憑真本事被虛恨坊坑了一枚木牌,我裴錢就要憑真本事掙回一顆小暑錢?!?/p>
李槐直撓頭。舵主的小賬本重出江湖了。
李槐開始轉移話題,“想好價錢了嗎?”
“想好了,一顆谷雨錢?!?/p>
李槐呆若木雞。咱倆這么做買賣,會不會心太兇了?
裴錢說道:“已經不是先前的包袱齋了,就可以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老人性情如何,只需要看他身邊兩個晚輩男女,就清楚了,先前我與老人砍價來算計去,男女都只是覺得有……意思,眼神都很正,人以群分,所以老人壞不到哪里去。真要是那城府深沉的yīn險之徒,就只能怨我裴錢眼光不好,得怨我們兩個不該來這壁畫城當包袱齋,不該來這北俱蘆洲走江湖?!?/p>
李槐笑道:“我可不會怨這些有的沒的?!?/p>
裴錢點頭道:“所以我才帶上你一起走江湖?!?/p>
李槐雙手抱拳,側身而走,“謝過舵主大人的賞識?!?/p>
裴錢道:“滾?!?/p>
李槐笑著說了句得令,與裴錢并肩而行。
裴錢說道:“江湖水深,如果哪天真有危險,我讓你一個人走的時候,記得別猶豫?!?/p>
李槐默不作聲。
裴錢說過她是六境武夫,李槐覺得還好,當年游學途中,那會兒于祿年紀,比如今的裴錢年紀還要更小些,好像早早就是六境了,到了書院沒多久,為了自己打過那場架,于祿又躋身了七境。之后書院求學多年,偶有跟隨夫子先生們出門遠游,都沒什么機會跟江湖人打交道。所以李槐對六境、七境什么的,沒太大概念。加上裴錢說自己這武夫六境,就從沒跟人真正廝殺過,與同輩切磋的機會都不多,所以小心起見,打個折扣,到了江湖上,與人對敵,算我裴錢五境好了。
李槐悶悶說道:“不會的,鄭大風總說我是個有福氣的,走路不踩狗屎都不叫出門,所以這次咱們走江湖,運氣一定差不到哪里去的?!?/p>
李槐突然笑容燦爛起來,顛了顛背后竹箱,“瞧瞧,我箱子里邊那只青瓷筆洗,不就是證明嗎?”
裴錢問道:“每次出門踩狗屎,你很開心?”
李槐無言以對。
李槐一咬牙,輕聲說道:“裴錢,咱倆商量個事唄,那只青瓷筆洗,能不能不賣啊,我想送給我姐,她在獅子峰給老仙師當不記名的外門弟子呢,其實就是給人當丫鬟,我娘親和姐都好不意思說罷了,我家窮,我姐當年肯定都沒給出像樣的拜師禮,我姐其實對我挺好的,娘親又打小偏心我,我姐也從不生氣……”
李槐已經做好了被裴錢打一頓的心理準備。
不曾想裴錢說道:“行了行了,當然可以。那只青瓷筆洗本來就是你的東西,就算一顆谷雨錢賣出去了,我也不會掙一顆銅錢,你自己樂意,我攔著你做什么?!?/p>
李槐有些措手不及,正要說話,裴錢白眼道:“滾?!?/p>
李槐笑道:“好嘞?!?/p>
李槐沉默片刻,“為啥?”
裴錢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埋河碧游府的一件小事。
有些事情,有些物件,根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情。
裴錢卻沒跟李槐說什么。
果不其然,裴錢和李槐在壁畫城門口等了片刻,那位老人便來了。
裴錢抱拳作揖,“老前輩,對不住,那筆洗真不賣了?!?/p>
老修士看著那個眼神清澈的小姑娘,雖然有些奇怪,老人仍是點頭,以心聲笑言道:“小姑娘,符箓值不值錢,你我心知肚明,不過那仙人乘槎筆洗,確實能值三兩顆小暑錢,妙處不在瓷胎,在那底款上邊,那幾個字,很值錢。以后你與朋友再當那包袱齋,莫要賤賣了。當然也要小心旁人歹意。最好還是在壁畫城、或是龍宮洞天、春露圃這些大山頭售賣此物,扣去仙家渡船的開銷,總歸是有賺的?!?/p>
裴錢猶豫了一下,笑問道:“能問老前輩道號、門派嗎?以后有機會的話,我們想要登門拜訪?!?/p>
老修士笑著擺手,打趣道:“江湖偶遇,莫問姓名,有緣再會
。何況小姑娘你不是早就猜出我別洲人氏的身份嗎?所以這客氣話說得可就不太誠心了啊?!?/p>
裴錢看著老人,猛然抱拳,聚音成線,與老人沉聲道:“武夫裴錢,與前輩就此別過!”
老人愣了愣,開懷笑道:“好!”
李槐看著此時此地、仿佛有些陌生的那個裴錢,有些羨慕,有些神往。
老修士帶著兩位弟子,登上披麻宗祖山,在那座半山腰的掛劍亭短暫休歇。
老修士笑道:“想問就問吧?!?/p>
女子問道:“師尊,那少女是位純粹武夫?幾境了?”
老修士想了想,撫須而笑,眺望山腳不遠處的那條搖曳河,只說了兩個字,答非所問,“也怪。都怪?!?/p>
韋雨松親自來到掛劍亭,抱拳笑道:“恭迎上宗納蘭祖師爺。宗主在青廬鎮,晏肅在神女圖那處仙家遺址當中,指點嫡傳龐蘭溪劍術,來不了。其余那位,估計只要聽說納蘭祖師爺來了,哪怕到了山腳,也會立即掉頭遠游?!?/p>
老人笑道:“都無所謂,只要你別跟我談錢,沒有的?!?/p>
韋雨松哦了一聲,“那我走了?!?/p>
老人招手道:“別介啊,坐下聊會兒,此處賞景,心曠神怡,能讓人見之忘錢?!?/p>
韋雨松笑著落座,其余那兩位年輕男女,紛紛向這位下宗財神爺行禮,韋雨松一一還禮。
老人問道:“我瞧見了個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小姑娘,叫裴錢,也不知道真假,多半是真的吧,你可認得?”
韋雨松笑道:“她啊,確實叫裴錢,是咱們竺宗主剛認的干女兒?!?/p>
老人微笑道:“難怪?!?/p>
骸骨灘轄境內,有一條南北向的大河,不枝不蔓,沒有任何支流溪澗,在浩然天下都十分罕見。
裴錢接下來要去那座搖曳河祠廟,拜見一下那位薛河神,因為師父以前說過,那位河神于他有恩,雖然他當時沒有領情,但是這位河神,與那某座城中的火神廟,才算是當之無愧的山水神靈,只要路過了,都應該燒香禮敬,至于是不是山上秘制的山水香,沒有關系。裴錢當然不會自報名號,去祠廟里邊默默燒香就行。嚴格意義上,搖曳河祠廟一直是座淫祠,因為不曾被任何一座朝廷正式封正,也未被儒家書院欽點。
相距河神祠約莫六百里,身邊有個李槐,有的走。
去河神祠燒香之后,沿著搖曳河一路北上,就是鬼蜮谷的入口處牌樓了,裴錢遠遠看一眼就成,至于那座奈何關集市,倒是可以帶著李槐逛一逛。
李槐開始惦念那些壁畫城神女圖的廊填本套盒,瞧著真是好,一個個都比他姐,那真是長得漂亮太多了,不愧是畫中神女。也就是沒錢,不然一定要買一套,分成兩份,分別送給藥鋪的老頭子,和那個曾經背著自己亂逛蕩的鄭大風,讓倆光棍過過眼癮,也是好的。
搖曳河水面極寬,給人看河如觀湖之感,沒有一座渡橋,水運濃郁,裴錢這邊道路有兩條,小路鄰河,十分幽靜,大路之上,車水馬龍,裴錢和李槐,都手持行山杖,走在小路之上,按照師父的說法,很快就可以遇到一座河邊茶肆,三碗yīn沉茶,一顆雪花錢起步,可以買三碗yīn沉茶,那掌柜是個憊懶漢,年輕伙計則脾氣不太好,掌柜和伙計,總之人都不壞,但出門在外,還是要小心。
裴錢抬頭看了眼遠方,見那云海七彩,大概就是所謂的祥瑞氣象了,云海下方,應該就是搖曳河水神祠廟了。
裴錢隨口問道:“李槐,瞧得見那邊的云彩嗎?”
李槐順著裴錢手指的方向,點頭道:“瞧得見啊,一大片的彩sè祥云嘛,我可是正兒八經的書院讀書人,當然知道這是一方神靈的功德顯化?!?/p>
裴錢看了眼李槐。
李槐問道:“干嘛?”
裴錢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你是練氣士了?”
李槐嘿了一聲,“我倒是想啊,學那林木頭和不客氣,能夠風里來雨里去的,多神仙?!?/p>
是說那林守一,謝謝。
裴錢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去“仔細看一看”李槐。
師父叮囑過的事情,師父越是不在身邊,自己這個開山大弟子,越要守規矩嘛,就跟抄書一樣。
李槐說道:“裴錢,你當年在書院耍的那套瘋魔劍法,到底啥時候能夠教我???”
裴錢黑著臉,“我不會什么瘋魔劍法?!?/p>
李槐嘀咕道:“不愿意教就不愿意教唄,恁小氣。我和劉觀、馬濂都眼饞這套劍術很多年了,寒了眾將士的心?!?/p>
裴錢置若罔聞。
不知道陳靈均走江如何了。
其實先前陳靈均到了骸骨灘之后,下了渡船,就根本沒敢逛蕩,除了山腳的壁畫城,什么搖曳河祠廟、鬼蜮谷,全部敬而遠之。老子在北俱蘆洲,沒靠山啊。于是直奔披麻宗木衣山去了。當然陳靈均下山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靠山有點大,是宗主竺泉。那位竺姨,模樣一般,可是熱情啊。至于如今的陳靈均,已經做賊似的,小心翼翼繞過了崇玄署云霄宮,繼續往西而去,等到了大瀆最西邊,陳靈均才開始真正開始走江,最終沿著大瀆重返春露圃附近的大瀆入???。
竟然有兩處入???,濟瀆之怪,遠勝裴錢身邊這條不枝不蔓的搖曳河。
師父果然從不騙人,有那河邊茶攤賣那yīn沉茶,客人挺多。
裴錢猶豫了一下,在糾結要不要闊綽一回,她出門前,老廚子要給她一顆小暑錢和幾百顆雪花錢,說是壓錢袋子的神仙錢,落魄山每位弟子出門,都會有這么一筆錢,可以招財運的,但是裴錢沒敢多要,只拿了五顆雪花錢,不同于以往落入她口袋的神仙錢,每一顆都有名字,都算是在她那小小“祖師堂”上邊記錄譜牒了,而這五顆雪花錢既然沒在她這邊安家,沒名沒姓的,那就不算離家出走,開銷起來不會讓她太傷心,所以裴錢與李槐說道:“我請你喝一碗yīn沉茶?!?/p>
李槐說道:“算了吧,太貴了?!?/p>
裴錢說道:“那你就看著我連喝三碗?!?/p>
李槐只得陪著裴錢去落座,裴錢給了一顆雪花錢,年輕伙計端來三碗搖曳河最著名的yīn沉茶,畢竟是披麻宗經常拿來“待客”的茶水,半點不貴。
李槐拿過其中一碗茶水,感覺自己每一口都是在喝金子銀子,一邊心疼一邊享福,所以喝得慢。
裴錢三兩口就喝完一碗yīn沉茶,第二碗才慢慢喝。
裴錢轉頭望向那條搖曳河,怔怔出神。
這才剛到北俱蘆洲,就很想念落魄山了。
喝過了yīn沉茶,繼續趕路。
一口氣走出數十里路之后,裴錢問道:“李槐,你沒覺得走路累?”
李槐手持行山杖拂過蘆葦蕩,哈哈笑道:“開什么玩笑,當年去大隋求學的一行人當中,就我年紀最小,最能吃苦,最不喊累!”
裴錢想了想,隨他去。
兩人都是打小就走慣了山水的,所以在搖曳河畔風餐露宿,早已自然而然。
終于到了那座香火鼎盛的河神祠,裴錢和李槐花錢買了三炷尋常香,在大殿外燒過香,見到了那位雙手各持劍锏、腳踩紅蛇的金甲神像。
河神老爺的金身神像極高,竟是比家鄉鐵符江水神娘娘的神像還要高出三尺,還要再加一寸半。
裴錢記性一直很好。
所有人事、景物,被她過目之后,不想就等于全然忘記,想起就清晰記起。
河神祠人頭攢動,香客如織,裴錢跟李槐在人流當中,很不顯眼。裴錢和李槐跨出大殿門檻后,繼續往后走,河神祠占地廣袤,殿閣眾多,可以逛的地方不少,裴錢在路上皺了皺眉頭,讓李槐快步跟上,然后裴錢以行山杖開道,站在了一位精悍少年和老叟之間,后者牽著個小女孩,老人正在為孩子講述這河神祠的種種奇聞異事,那少年被一根青竹行山杖撞開了手臂,并不吃疼,但是壞了好事,見那消瘦少女始終站在老翁和自己之間,他笑了笑,竟是走到了老人前邊,裴錢上前一步,輕輕一撞少年肩頭。
那少年身形不穩,橫移數步后,呲牙咧嘴,見那微黑少女停下腳步,與他對視。
少年咧嘴一笑,“同道中人?”
他往前緩緩而走,那個手持綠竹、背書箱的少女就與他就好像并肩而行。
裴錢輕聲說道:“先前你已經從一位富家翁身上得手了那袋銀子,可這老人,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還有那雙靴子的磨損,就知道身上那點錢財,極有可能是爺孫兩人燒香許愿后,返鄉的僅剩車馬錢,你這也下得了手?”
少年笑道:“你管得著嗎?兜得住嗎?既然是同行,那你就該知道,老子既然能夠在這邊開灶,肯定是有靠山的。你信不信出了河神祠,走不出十里地?曉不曉得這條搖曳河里邊的魚兒為何個頭大?吃人吃飽的!”
裴錢繼續說道:“看你摸東西的手法,既然都能夠在人身前偷東西了,根本不會缺銀子,在這河神祠里邊,你就算不積德行善,偷那富人金銀首飾也就罷了,可你總不能太缺德,偷些極有可能害人性命的錢財吧?”
少年說道:“你是鐵了心要壞我好事?”
“壞你好事?偷雞摸狗,自己心里沒數,好壞不分嗎?”
然后裴錢說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你小心薛水神真的‘水神發火’?!?/p>
少年嗤之以鼻,“走著瞧。我在門外等你,我倒要看看你能躲這里多久?!?/p>
裴錢點頭道:“試試看?!?/p>
李槐一頭霧水跟在裴錢身后。
見那精悍少年冷笑著轉身離開,裴錢還提醒道:“進了道觀寺廟燒香,盡量少走回頭路?!?/p>
少年呸了一聲,快步離去。
李槐問道:“蟊賊?”
裴錢點頭道:“年紀不大,是個老手?!?/p>
李槐擔憂道:“看樣子那家伙是要堵咱們的門?咋辦?這座河神祠有沒有小門側門可走?”
裴錢搖頭道:“沒事,對方不敢在祠廟門口鬧事,只會挑選搖曳河僻靜處動手。到時候我們不走鄰河小路,走那大路?!?/p>
后殿那邊一幅黑底金字楹聯,對聯的文字內容,被師父刻在了竹簡之上,以前曬竹簡,裴錢看到過。
心誠莫來磕頭,自有yīn德庇佑;為惡任你燒香,徒惹水神發火。
裴錢雙手合十,心中默念。
李槐站在一旁,只是覺得楹聯內容有趣。難怪先前裴錢勸誡那少年小偷,小心水神發火。
兩人離開河神祠后,一路無事,趕在入夜前,到了那座渡口,因為按照規矩,舟子們入夜就不撐船渡河了,說是怕打攪河神老爺的休歇,這個鄉俗流傳了一代又一代,后輩照做就是。
病重求醫,士子趕考,投河自盡。這三種人,渡船舟子一律不收錢。第一種,是不能收,傷yīn德。第二種,是積攢香火情。最后一種,則是不敢收。
裴錢瞇起眼。
來了。
裴錢瞥見遠處一伙人,看樣子是在守株待兔,其中那少年正對自己指指點點,七八個青壯漢子大步走來,一人身材高大,捏著拳頭,咯吱作響。
瞅著挺嚇人的。
裴錢對李槐說道:“站在我身后?!?/p>
李槐說道:“賠禮道歉送錢,擺平不了?”
裴錢說道:“擺平不了,混江湖,要面子,面子比錢值錢,不是光講虛名,而是很多時候真的能換錢。何況也不該這么擺平,根本就不是什么可以破財消災的事?!?/p>
李槐說道:“那我能做啥?”
裴錢道:“萬一我打不過,你就自稱是涌金書院的讀書人,對方肯定不信,但是動手揍你,估計會收著點氣力,怕把你打死?!?/p>
李槐說道:“那你小心些,一旦吃不住疼,就換我來頂上?!?/p>
這場風波,其實歸根結底,是因為裴錢的多管閑事,才招來的麻煩,但是對李槐來說,不會有此念頭,更不會埋怨裴錢。
一伙人將裴錢李槐圍起來,那少年煽風點火道:“就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片子,不但壞了我在河神祠的一樁大買賣,本來得手,最少該有個二十兩銀子,我報上咱們的幫號后,要她識趣點,她竟然還揚言要將我們一鍋端了,說自己會些實打實的拳腳功夫,根本不怕咱們的三腳貓把式?!?/p>
那為首漢子一巴掌推開那搖錢樹的伶俐少年,對那少女笑道:“小丫頭,你拳腳果真如此厲害?”
骸骨灘,搖曳河,歷來多神仙游歷至此,奇人異士極多。
只不過眼前這兩個背竹箱的,就算了吧。
裴錢搖頭道:“半點不厲害?!?/p>
她隨即補充了一句,“但是你要問拳,我就接拳?!?/p>
四周哄然大笑。
這個瘦瘦小小的少女,腦子好像不太好使。
那漢子快步向前,靴子挑泥,塵土飛揚,砸向那少女面門。小姑娘反正長得不咋的,那就怪不得大爺不憐香惜玉了。
裴錢紋絲不動,挨了那一拳。
那漢子出拳一手負后,點頭道:“我也不是不講江湖道義的人,今天就給你一點小教訓,以后別多管閑事?!?/p>
漢子大手一揮,喊人離開。
那些剛剛開始喝彩的家伙,被大哥這么一個折騰,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尤其是那少年沒能瞧見微黑少女的倒地不起,更是大失所望,不曉得自家大哥的葫蘆里,今兒到底在賣什么藥。
等到走出數十步之后,那少年壯起膽子問道:“大哥?”
那漢子滿頭大汗,左手捂住右腕,渾身抖索,滿臉痛苦神sè,顫聲道:“碰上硬、硬釘子了,老子手……手斷了,你個害人精,給老子等著……”
那少年心中叫苦不迭。
眾人一個眼花,那背竹箱的少女已經攔住去路,以行山杖拄地,與那雙手立即負后的漢子沉聲說道:“家有家法門有門規,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你們小綹有小綹的路數,我不知道骸骨灘這邊風俗如何,但是寺廟道觀之內不行竊,我家鄉那邊歷來如此,不然就會是一輩子只有他人半輩子的下場。先是你手底下的人,在河神祠廟內,偷那會誤人性命的錢財,然后是你那一拳,若是尋常女子,一拳下去,就要重傷不說,還要壞了女子面容,你這一拳,更不合規矩。哪怕是江湖武夫相互問拳,年齡長者與晚輩切磋,第一拳,從來不該如此心狠,對,拳術不精,關鍵是心狠?!?/p>
裴錢自顧自點頭,“好了,我已經捋清楚了道理,可以放心出拳了?!?/p>
一個肌膚黝黑、身材敦實的老舟子,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笑道:“小姑娘,出拳悠著點,小心打死人,骸骨灘這邊是沒什么王法約束,可畢竟是在河神祠廟周邊,在薛河神的眼皮子底下,鬧出人命終究不好?!?/p>
裴錢轉頭望向那個老者,皺眉道:“偏袒弱者?不問道理?”
老舟子擺手道:“又沒攔著你出拳,只是提醒你出拳輕點?!?/p>
裴錢問道:“這話聽著是對的。只是為何你不先管管他們,這會兒卻要來管我?”
老舟子咧嘴笑道:“呦,聽著怨氣不小,咋的,要向我這老船夫問拳不成?我一個撐船的,能管什么?小姑娘,我年紀大了,可經不住你一拳半拳的?!?/p>
裴錢對那斷了手腕的漢子說道:“滾遠點,以后再讓我發現你們惡習不改,到時候我再還你一拳?!?/p>
一伙人拼命狂奔離去。
因為身后那邊的雙方,老舟子和少
女,看架勢,有點神仙打架的苗頭了。
老舟子就要離去。
裴錢自言自語道:“師父不會有錯的,絕對不會!是你薛元盛讓我師父看錯了人!”
裴錢摘下書箱,再將那行山杖丟給李槐,怒喊道:“河神薛元盛,你給我站??!”
她小時候幾乎每天游蕩在大街小巷,只有餓得實在走不動路了,才找個地方趴窩不動,所以她親眼見過很多很多的“小事”,騙人救命錢,賣假藥害死原本可活之人,拐賣那京畿之地的街巷落單孩子,讓其過上數月的富貴日子,引誘其去賭博,便是爹娘親人尋見了,帶回了家,那個孩子都會自己離家出走,重操舊業,哪怕尋不見當初領路的“師傅”了,也會自己去操持營生。將那婦人女子坑入窯子,再偷偷賣往地方,或是女子覺得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合伙騙那些小戶人家一輩子積蓄的彩禮錢,得了錢財便偷跑離去,若是被攔阻,就尋死覓活,或是干脆里應外合,一不做二不休……
可那南苑國京城,當年是真的沒有什么山水神祇,官府衙門又難管,也就罷了。而這搖曳河水域,這河神薛元盛什么瞧不見?什么不能管?!
那老舟子心中微震,不曾想被一個小小年紀的純粹武夫看穿身份,老人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那個少女,笑呵呵道:“小姑娘,你拳法肯定不俗的,應該是出身仙家、豪閥吧,可這江湖底層事,尤其是幽明有異、因果報應的諸多規矩,你就不懂了。世事人情復雜,不是非黑即白的?!?/p>
裴錢默不作聲,只是緩緩卷起袖子。
李槐突然說道:“薛河神,她未必全懂,但是絕對比你想象中懂得多。懇請河神好好說話,有理慢慢說?!?/p>
李槐笑容燦爛起來,“反正薛河神是個不愛管閑事的河神老爺,那肯定很閑了?!?/p>
老舟子倒是半點不生氣,只是與兩個孩子說那些玄之又玄的復雜事,他薛元盛還真不太樂意,所以笑道:“多管閑事就要有多管閑事的代價,那幫人以后應該會收斂許多,小姑娘有理有拳,當然是你該得的,然后你覺得我這搖曳河水神,處事不公……行吧,我站著不動,吃你一拳便是。打過之后,我再來看小姑娘有無繼續與我講理的心氣。若是還有,我就與你細說,不收錢,撐船載你們過這搖曳河,到時候可以說上不少,慢慢說?!?/p>
裴錢神sè冷漠,一雙眼眸寂然如淵,死死盯住那個搖曳河水神,“薛元盛,你是覺得‘見多了,就這樣吧’,對不對?!”
李槐對裴錢輕聲說道:“裴錢,別走極端,陳平安就不會這樣?!?/p>
裴錢沒來由勃然大怒,一身拳意如大瀑傾瀉,以至于附近搖曳河都被牽引,激蕩拍岸,遠處河中渡船起伏不定。
薛元盛不得不立即運轉神通,鎮壓附近河水,搖曳河內的眾多鬼魅精怪,更是宛如被壓勝一般,瞬間潛入水底。
她咬牙切齒道:“所以天底下就只有師父一人,是我師父!”
裴錢微微彎腰,一腳踏地,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拳架大開。
山河變sè。
以至于搖曳河極上游的數座武廟,幾乎同時金身顫動。
薛元盛愕然。
這是要破境?以最強二字,得天下武運?!
裴錢對那老舟子淡然道:“我這一拳,十拳百拳都是一拳,若是道理只在拳上,請接拳!”
李槐總覺得裴錢有點不對勁了,就想要去阻攔裴錢出拳,但是步履維艱,竟是只能抬腳,卻根本無法先前走出一步。
李槐竭力喊道:“裴錢,你要是這么出拳,哪怕咱倆朋友都做不成了,我也一定要告訴陳平安!”
裴錢喃喃哽咽道:“我師父可能再也不會回家了?!?/p>
失魂落魄的少女,一身洶涌拳意卻是始終在暴漲。
搖曳河水神祠廟那座七彩云海,開始聚散不定。
薛元盛苦笑不已,好嘛,扯犢子了。怎么感覺那小姑娘一拳下來,金身就要碎裂?完全沒道理啊,除非……
除非這個小姑娘破境,武運在身,然后轉瞬間再……破一境!就這么稀里糊涂的一鼓作氣,連破兩境,躋身了遠游境?
薛元盛覺得自己這河神,應該是腦子進水了。
可是眼前這份天地異象,骸骨灘和搖曳河歷史上,確實從未有過。
李槐傷心道:“陳平安回不回家,反正裴錢都是這樣了。陳平安不該收你做開門大弟子的,他這輩子最看錯的人,是裴錢,不是薛元盛啊?!?/p>
裴錢突然轉頭罵道:“放你娘的臭屁!”
滿頭汗水的李槐,伸手繞到屁股后頭,點頭說道:“那我憋會兒啊,你聞聞看,香不香,陳平安次次都說可香可香?!?/p>
裴錢沒來由想起一事,昔年遠游路上,山谷小路間。
她虛握拳頭,詢問朱斂和石柔想不想知道她手里藏了啥,朱斂讓她滾蛋,石柔翻了個白眼,然后她,師父給她一個板栗。
在那之前,她問問題,師父回答問題。
“師父,這叫不叫君子不奪人所好???”
“我啊,距離真正的君子,還差得遠呢?”
“有多遠?有沒有從獅子園到咱們這兒那么遠?”
“大概比藕花福地到獅子園,還遠吧?!?/p>
“這么遠?!”
“可不是?!?/p>
“師父,可是再遠,都是走得到的吧?”
“對嘍。前提是別走錯路?!?/p>
……
這會兒,裴錢突然毫無征兆地松了拳架,斂了拳意,默默背起書箱,走到李槐身邊,從他手中接過那根師父親手贈送的行山杖。
薛元盛如釋重負。
事實上,披麻宗木衣山上,也有數人同樣如釋重負。
裴錢病懨懨與那薛河神道了一聲歉,然后走向渡口。
李槐有些了解裴錢的大致心情了,心情沉重,跟在裴錢身旁,別說安慰裴錢了,他這會兒自己就難受得很。
裴錢今天的異樣,跟這位假扮老舟子的薛河神有些關系,但是其實關系不大,真正讓裴錢喘不過氣來的,應該是她的某些過往,以及她師父出門遠游久久未歸,甚至按照裴錢的那個說法,有可能從此不再還鄉?一想到這里,李槐就比裴錢更加病懨懨無精打采了。
裴錢說道:“李槐,我不是有意的?!?/p>
李槐強顏歡笑,脫口而出道:“哈哈,我這人又不記仇?!?/p>
裴錢斜眼李槐。
那老舟子跟上兩人,笑道:“送你們過河,老規矩,要收錢?!?/p>
裴錢嗯了一聲,“我知道,八錢銀子?!?/p>
李槐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有些佩服這個河神薛元盛,心寬如搖曳河,半點不記仇。
薛元盛開始撐船過河,李槐坐在渡船中間,裴錢坐在船尾,背對他們兩個,李槐與河神老爺笑道:“勞煩薛河神與我們說說山水神靈的規矩,可以說的就說,不可以說的,我們聽了就當沒聽見?!?/p>
薛元盛點點頭,大致說了那伶俐少年和那伙青壯漢子的各自人生,為何有今天的境遇,以后大致會如何,連那被偷走銀子的富家翁,以及那個差點被竊的爺孫二人,都一一道來,其中夾雜有一些山水神靈的處事準繩,也不算什么忌諱,何況這搖曳河天不管地不管神仙也不管的,他薛元盛還真不介意那些狗屁的金科玉律。
裴錢沒有轉頭,說道:“是我錯怪薛河神了?!?/p>
薛元盛手持竹蒿撐船,反而搖頭道:“錯怪了嗎?我看倒也未必,許多事情,例如那些市井大大小小的苦難,除非太過分的,我會管,其余的,確實是懶得多管了,還真不是怕那因果糾纏、消減功德,小姑娘你其實沒說錯,就是因為看得多了,讓我這搖曳河水神倍感膩歪,再者在我手上,好心辦壞事,也不是一樁兩件的了,確實后怕?!?/p>
裴錢悶悶說道:“師父說過,最不能苛責好人,所以還是我錯。練拳練拳練出個屁,練個錘兒的拳?!?/p>
李槐撓撓頭。
因為八錢銀子的關系,再聯系那個小姑娘的“瘋言瘋語”,薛元盛突然記起一個人,“小姑娘,你那師父,該不會早些年游歷過此地,是戴斗笠掛酒壺一年輕人?”
裴錢這才轉過頭,眼眶紅紅,不過此刻卻是笑臉,使勁點頭,“對!”
薛元盛哈哈笑道:“那你師父,可就比你講道理多了,和和氣氣的,更像讀書人?!?/p>
人是真不壞的,就是腦子也有點不正常,偌大一份神女圖福緣,白給都不要,騎鹿神女當年在自己渡船上,被氣得不輕。
不愧是師徒。
只是這種容易挨拳的言語,薛元盛這會兒還真不敢說。
李槐有些心驚膽戰。
不曾想裴錢瞬間眉眼飛揚,一雙眼眸光彩璀璨,“那當然,我師父是最講道理的讀書人!還是劍客哩?!?/p>
看吧,師父不還是沒看錯河神薛元盛。
錯的都是自己嘛。
等裴錢轉過身,李槐瞥了眼裴錢手上的物件,有些無奈。先前還擔心她在鉆牛角尖,原來是早早取出了一套家伙什,在用戥子稱銀子呢。用小剪子將碎銀子剪出八錢來,怕剪多了多花冤枉錢唄。膝蓋上邊那個小木盒,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花八門什么都有,除了小剪刀,那青竹桿的小戥子,小秤砣還不止一個,大小不一,其中一個她親手篆刻“從不賠錢”,一個篆刻“只許掙錢”……
薛元盛也覺得有趣,小姑娘與先前出拳時的光景,真是天壤之別,忍俊不禁,道:“算了,既然你們都是讀書人,我就不收錢了?!?/p>
裴錢剛剪出八錢銀子,伸手指了指李槐,說道:“我不是讀書人,他是。那就給薛河神四錢銀子好了?!?/p>
然后裴錢對李槐說道:“幫你付錢,要感恩啊。今天的事情?”
李槐本想說我沒神仙錢,這八錢銀子還是付得起的,不曾想裴錢盯著李槐,直接用手將八錢銀子直接掰成兩半,李槐立即點頭道:“今天風和日麗,搖曳河無波無瀾?!?/p>
然后李槐突然覺得不對,我是讀書人,我才是那個不需要花錢過河的人啊。
只是又不敢與裴錢計較什么。李槐怕裴錢,多過小時候怕那李寶瓶,畢竟李寶瓶從不記仇,更不記賬,每次揍過他就算的。
薛元盛笑著搖了搖頭,這個讀書人,腦子倒是正常,就是不太靈光。
過河付錢之后。
李槐與老舟子道謝。
裴錢沒有言語,只是作揖道別。
薛元盛揮揮手,撐船返回對岸,百感交集,今天這趟出門閑逛,都不知道該說是翻黃歷了還是沒翻。
李槐只覺得無事一身輕。
裴錢突然問道:“先前你說什么香不香?”
李槐膝蓋一軟,只覺得天大地大,誰都救不了自己了。
裴錢突然轉頭望去。
李槐順著裴錢視線,眨了眨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問道:“姐?!”
李柳笑瞇起眼,輕輕點頭。
李槐屁顛屁顛跑過去,雙手捏住李柳的兩邊臉頰,輕輕一扯,“姐,你不會是假的吧?從哪里蹦出來的?”
李柳笑意盈盈。
一旁名叫韋太真的狐魅,天打五雷轟,只覺得遭受了一記天劫。
這就是主人時不時念叨的那個弟弟?模樣好,脾氣好,讀書好,天資好,心地好……反正啥都好的李槐?
裴錢來到李槐身邊,開心笑道:“李柳姐姐?!?/p>
李槐趕緊收起手。
李柳對裴錢點頭笑道:“有你在他身邊,我就比較放心了?!?/p>
李槐趕緊將姐姐扯到一旁,壓低嗓音,無奈道:“姐,你怎么來了?兩個姑娘家家的,就敢出遠門,離開獅子峰來這骸骨灘這么遠的地兒?真不是我說你啊,你不好看,可你朋友好看啊,我可告訴你,這骸骨灘的地痞無賴茫茫多,沒關系,我剛剛結識了搖曳河水神老爺,真要有事,就報上我……算了,薛河神還不知道我名字呢,你還是報上裴錢的名號比較管用,先前裴錢差點出拳,好家伙,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搖曳河水神老爺,穩如泰山,面帶微笑,半點不怕,換成我去面對裴錢,早趴地上了!”
李柳柔聲道:“我就不陪你游歷了,還有點事情要處理?!?/p>
李槐氣笑道:“我也不樂意你陪我一起逛蕩啊,身邊跟著個姐姐算怎么回事,這一路四處找姐夫???”
李柳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有一根紅線在書箱里邊?”
李槐愣了愣,“干嘛?姐有心上人了啦,這么缺嫁妝?那未來姐夫腦子有病吧,想著沒法子圖sè,就跑來圖財了?娘還不得氣得把你胳膊用手指頭揪下來啊,姐,這事情真不能兒戲,那姐夫,窮不窮富不富的,都不是啥事,可要人品有問題,我反正是不答應的,就算娘親答應,我也不答應……”
李柳無奈。
李槐大笑道:“姐,想啥呢,逗你玩呢?!?/p>
李柳最后陪著弟弟李槐走了幾里路,就原路返回了,不過沒收下那仙人乘槎筆洗,只是取走了那根紅線,然后她送了弟弟一件東西,被李槐隨手丟入了竹箱里邊。
李柳問道:“楊老頭送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怎么不穿戴在身?!?/p>
李槐翻了個白眼,“老頭子辛苦攢錢買來的物件,我這山水迢迢的瞎逛,穿幾天不就不成樣子了?對不住老頭子的媳婦本。說不定出門買東西的時候,老頭子掏銀子的時候,心疼得雙手直哆嗦呢,哈哈,一想到這畫面,就想笑,所以算了吧,回去路上,等快到家了,再穿上吧?!?/p>
李柳笑道:“還是穿在身上吧?!?/p>
李槐不耐煩道:“再說再說?!?/p>
李柳也不再勸弟弟。
最后李柳留下了那頭金丹境的狐魅韋太真,她的家鄉其實離此不遠,就在鬼蜮谷內的寶鏡山。
于是可憐李槐幾乎要崩潰了,那個據說是獅子峰祖師堂嫡傳弟子的韋姑娘,眨著眼睛,使勁瞧著自己??绰锟?,我知道自己長得不俊還不行嗎?山上的譜牒仙師了不起啊,好歹是我姐的神仙朋友,給點面子行不行?
裴錢倒是無所謂,不管對方根腳如何,既然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山上神仙,相互間有個照應,不然自己這六境武夫,太不夠看。真要有意外,韋太真就可以帶著李槐跑路。
此后三人沉默前行。
李槐是不愿意說話。
韋太真是不敢說話。
裴錢是懶得說話,只是手持行山杖,突然問道:“李槐,我師父一定會回來的,對吧?”
李槐嗯了一聲,“那必須啊,陳平安對你多好,我們旁人都看在眼里的?!?/p>
裴錢神采飛揚,說道:“你姐對你也很好?!?/p>
李槐點點頭。
裴錢輕輕揮動著手中行山杖,哼唱著一支鄉謠小曲,臭豆腐香呦。臭豆腐好吃買不起呦!山上有魑魅魍魎,湖澤江河有水鬼,嚇得一轉頭,原來離家好多年。吃臭豆腐嘍!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帶著蘭花香,為何哭花了臉,你說可憐不可憐?吃不著臭豆腐真可憐呦……
裴錢猛然醒悟,突然大怒,不曾想李槐先前早已躡手躡腳遠離裴錢,等到裴錢回過神,他已經屁滾尿流跑遠了,在前邊撒腿飛奔。
裴錢環顧四周,然后幾步就跟上那李槐,一腳踹得李槐撲倒在地,李槐一個起身,頭也不轉,繼續飛奔。
韋太真擦了擦額頭汗水。
主人家鄉那邊的人,都好可怕。
不看,先評論。。。
沒人 第一
我要吃裴錢!
水水水
要是你不會品味這些細枝末節,劍來你也就不用追了??!
說的沒錯兄弟
依舊這么的短
破鏡還是沒破鏡?
啊哈哈哈
老子也來占個位
頂好的,就事論事,和和氣氣
早不早?
哈哈 再來一層
黑丫頭想師父了,讓人看了心疼。
熬夜看完了。沒有觀后感
我來了,快更新呀
我是一朵云
我是一朵大白云
不對,我是一朵大烏云
吃臭豆腐呦,快回家
都是炒冷飯都是炒冷飯都是炒冷飯都是炒冷飯都是炒冷飯都是炒冷飯都是炒冷飯
主人公呢????
應該是壓住了,又一個能爭個境境最強的武夫
主人家鄉那邊的人,都好可怕。
要是你不會品味這些細枝末節,劍來你也就不用追了
賠錢記仇,李槐李寶瓶不記仇
左右要去換陳平安吧,要不然小陳怎么能到處亂跑
裴錢最后醒悟到什么了?沒覺得李槐說的有什么毛病啊
所以賠錢啥時候破境!
不重要的
能一天一更,善,大善。
這集好看
裴錢突然問道:“先前你說什么香不香?”
賠錢想師傅咯
好香 好香
哭了。
揪心
臭狗
李槐放屁啊
有意思
有內味